最后部落的女酋长

尼布楚

<p class="ql-block">  我喜欢的人呐,我要把戒指送给喜欢的人,没想到狩猎时丢了,我喜欢的人有六、七个呢,不知道要送给谁呀,戒指丢了,有多么可惜……这是今年六月十号,从微信中传来玛利娅•索这位鄂温克族使鹿部落百岁老人在孙女婚礼上的歌声。鄂温克族猎民常年在大兴安岭深山里狩猎,他们把所见所闻都顷刻间融入在委婉而悲伤的情歌里。</p><p class="ql-block"> 从微信上看到敖鲁古雅鄂温克族在森林里举办婚礼的视频,场面非常的热闹。千娇百媚的新娘子骑在驯鹿上出嫁,帅气十足的汉族小伙子与鄂温克族姑娘喜结秦晋之好,参加婚礼的人们都穿着艳丽的民族服饰。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婚礼,有的亲戚特意从三亚赶回来,大侠杜瑞霞是个活跃分子,她调动现场气氛,把大家的情绪都充分鼓动起来。百岁老人玛利娅•索唱起大山里狩猎人的情歌,大家围着篝火手拉手跳起了鄂温克族民间舞蹈,喧闹之声沸腾在林海。退休的原呼伦贝尔市人大主任孙震带来了他对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使鹿部落的衷心祝福;著名作家艾平女士面对镜头为传承鄂温克族狩猎文化鼓与呼;方方面面的朋友们都来了,南来的北往的,佳木斯鹤岗的看热闹的旅友都来了……</p> <p class="ql-block">  鄂温克族是一个跨界的民族,在我国鄂温克族有索伦、通古斯、雅库特三个分支。雅库特这一支早年居住贝加尔湖以北靳拿河流域,三百多年前《中俄尼布楚条约》划定中俄疆界,玛利娅•索这一支鄂温克族使鹿部落被划入大清国版图,这个使鹿部落的很多人,如今依然有一个俄罗斯名字,很多老人话语中还掺杂着不少俄罗斯的语言词汇。</p><p class="ql-block"> 1965年,鄂温克民族乡从奇乾迁至距滿归十七点五公里处的敖鲁古雅,乡政府设在滿归。1973年乡政府迁至敖鲁古雅。激流河从这个乡傍边流过,河岸上长滿高大茂盛的大杨树林子,“敖鲁古雅”是鄂温克语,“杨树林茂盛的意思,”就是取自于这片山青水秀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盟民政局民政科工作,科长斡荣是达幹尔族,她支持我下乡搞调研,给予我更多接触和熟悉三少民族工作的机会。于是便有了我与玛利娅•索的缘分。敖鲁古雅乡座落在一大片杨树林子里,新修的平坦沙土公路,一栋栋红砖猎民新居围着油漆过的木栅栏,乡敬老院设在乡政府的院子里,我去敬老院看望鄂温克族老人时,屋子里很整洁却没人住?询问之下,护理员和民政助理说,老人们住在这里不习惯,开春后都上山住牧业点撮罗子去了。我有些失望,何乡长说,别着急,明天我带你进山。</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何乡长早早的来到乡里,他中等的个头,身体健壮,一身狩猎装束,紫红色脸庞,犀利的眼神透着鹰隼一样的机智。我们装上慰问品,由何乡长开车带我去牧业点,快要到了,何乡长将汽车顺公路道边停下,他从林子里找来驯鹿,驮上进山割鹿茸工具,有小钢锯,消炎(磺胺)药粉,纱布绷带,还有两筐土豆洋葱大头菜,要分发给各个牧业点,这些蔬菜能在山里吃很久。我们穿梭在落叶松次生林中,森林之舟驮鹿稳健地走在塔头湿地上,何乡长沉默寡言,迈着稳健步子走在前头领路,我深一脚浅一脚呼哧带喘跟在后头。大森林里安静极了,只有我们唰唰唰的脚步声,我紧追两步打破沉默,向何乡长请教鄂温克族使鹿部落的历史。</p> <p class="ql-block">  我们在大森林里穿梭了很久,中午时分,来到了牧业点,卸下物资,撮罗子傍边燃着烟火熏蚊氓小咬,驯鹿已经吃饱喝足,卧在松树下乘凉。何乡长告诉我,那个端着桦树皮篓子喂驯鹿盐的人叫玛利娅•索,前两天才从乡敬老院搭车溜上山的。玛利娅•索见了何乡长,老小孩似的又是秧歌又是戏,她扭头瞅着我和乡民政助理嘴里嘟嘟哝哝,一转身倔头倔脑钻进撮罗子。</p><p class="ql-block">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林子里马不停蹄,何乡长招呼人手帮助玛利娅•索家收割鹿茸,我只能帮他们打下手。何乡长用小钢锯锯下鹿茸,麻利地给冒血的伤口抹上消炎药粉,再用纱布绷带包扎起来,他像一位经验老道的兽医,样样活计得心应手,一直干到下午才觉得肚子咕噜咕噜饿了,也不见耍脾气的玛利娅•索出来。她是从何乡长嘴里听说我是盟里来的民政干部,敖乡民政助理也跟来了,以为我们要把她撵回乡敬老院去,她阴沉着脸躲在撮罗子里不理睬我们,何乡长喊她出来,她端着一盆刚发好的面,沒好气地叭叭摔摊在石板上烤大列巴。玛利娅•索那个时候虽然六十岁出头,但身子骨硬郎,抡起斧头劈柈子很有力气,她往石板下面续干柴柈子,火苗窜出灶坑, 熏得她不时地擦眼泪,一只小鸟落在柳枝上唱歌,玛利娅•索座在石头上也轻轻的哼出声来,我虽然听不懂鄂温克族歌词,但她那凄凉、深沉,惆怅而委婉的调子久久在我脑海里萦绕,不知是烟熏火燎还是她在回忆往事,我望见她不停的用袖子摸眼睛……唉,难得她一辈子与驯鹿为伴,守得住这大山里的寂寞生活。玛利娅•索见我始终没提回乡敬老院的事,滿脸疑惑开始由阴转晴,她老人家脸庞棱角分明,双眼深邃炯炯有神,她耳不聋,眼不花,根本看不出已经是花甲之年。待我们临走时,她钻出撮罗子,扬着手目送我们下山。</p> <p class="ql-block">  再次去敖鲁古雅,是由滿归镇民政助理“张军长”邀请,“张军长”是当地人给他起的绰号,“张军长”民政司法助理一肩挑,他为人豪爽善交朋友,来海拉尔盟民政局办事,知道我喜欢摄影,特意邀请我再去滿归镇敖鲁古雅,下火车后,他盛情款待我去吃火锅馆子。第二天,他开吉普车沿孟库依河去山里,中途停车,请我欣赏他的五四式枪法,然后把手枪递给我试射几发,我从没打过五四式手枪,感觉这手枪后坐力不小,子弹出膛,后作用力使枪口向上扬。“张军长”与敖乡非常熟悉,晚歺在乡政府食堂吃饭,晚上住在乡招待所。他带领参观敖乡展览室,鄂温克族猎人感恩大自然,与万物和谐共生,相信“万物有灵”。展览有很多各式各样的动物雕刻造型,都是猎民们崇拜万物,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我问民政助理起跑到山上去的院民回来了吗?民政助理说,这些老小孩们嫌敬老院里憋屈得慌,有些人还常常与护理员使性子发脾气,他们一辈子呆在大森林里住习惯了,冷不丁被集中在敬老院里,他们受不了这里的约束,这不又都跑到山上住撮罗子去了。</p> <p class="ql-block">  一次生,两次熟,又见到老朋友何乡长了。他说明天带我们上山。“张军长”举起啤酒豪爽地干了一杯。这次上山,除了带上慰问品之外,“张军长”还默默的装上一箱子白酒。一路上慰问各个牧业点,另外配送给每个牧业点两瓶白酒,最后我们来到玛利娅•索居住的牧业点。剩下的白酒被“张军长”储藏起来,放在公路边的车上。不巧的事发生了,半夜里白酒被人偷偷摸摸搬走了,何乡长觉得事态严重,叫我们不要出撮罗子,听到动静更不要乱跑。深更半夜,山那边传来一阵子枪响,过一会又一阵枪响,大家一夜没睡,我们趴在撮罗子里看星星……</p><p class="ql-block"> 清晨,山里飘着岚,何乡山气冲冲地背着好几支枪回来了,原来昨天“张军长”赠送白酒,勾引出另外牧业点上猎民的馋虫,半夜里有几个人摸到公路边车上,把慰问剩下的白酒全拿去喝了,喝醉以后打了一通枪,现在他们都在撮罗子睡过去了,我们大家都埋怨“张军长”惹的祸。</p> <p class="ql-block">  玛利娅•索静静的座在木头墩子上,听何乡长讲述昨晚上的事情,其实她的心里在翻江倒海,她惆怅的捂着脸,默默的擦去眼角的泪水,她老人家的心宽啊,宽阔得能装得下这座大山。我突然间发现,玛利娅•索此刻像一尊孤独的萨滿,被山风凌乱的长发飘起来了,她踩着松软苔藓顺着一群驯鹿转悠,嘴里不停的念念叨叨,撮罗子天窗冒出来飘渺的烟火气,大山里云雾升腾挽着松涛起舞。与大山牵手了一辈子的玛利娅•索,大森林里的摇篮养育了她,大森林里有她欢乐的童年;大森林里有她对爱情的憧憬和追逐;然而做为一个驯鹿部落里的女人,更多的是日复一日伺候丈夫孩子辛苦劳作;周而复始守着篝火吊锅打发沉闷与孤独;她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一件件家什,有感恩有心酸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她似乎在与长生天对话,她默默祈祷着使鹿部落兴旺发达起来……</p><p class="ql-block">下山途中休息,路边支一顶帐篷,进去一问是盟兽研的两位兽医,他们长期蹲守在大森林里监测和预防驯鹿与猎民的布氏杆菌病情,真的是不容易啊。</p> <p class="ql-block">  再次进山,我又来到玛利娅•索居住的牧业点,真得是与她有缘份。见我又来了,她端起大茶缸子去驯鹿旁挤奶,撮罗子里三角架下吊锅里熬着茶,她把鲜奶兑入茶里端给我们喝,老何说,妇女点干净又安全。这次又给她们带去好多的土豆洋葱大头菜,我还特意买了些午歺肉水果罐头和两瓶酒。午饭驯鹿肉干下掛面条,我撒点盐拌的午歺肉洋葱,打开酒水要喝两口,先敬老人这是习惯。一支小鸟落在几十米外柳技上下晃动,何乡长抄起身边的小口径打了一枪未中,他把枪递给我,你来试试,我三点成一线,闭上一只眼,屏住吸,“呯”的一声枪响鸟落(其实现在想来也很内疚,无缘无故地杀害了生灵),何乡长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其实我也是瞎猫碰死耗子,这只鸟撞到我枪口上了。可猎人们不这样想,他们崇尚有本事的人,认为我真是一个神枪手,何乡长非要杀一头白驯鹿庆贺一番。大山里的人啊,就是这样的实在!只要你对待他们好,他都能把心扒给你。玛利娅•索见我喝得晕晕乎乎,悄悄的拽过来一张狍子皮,拍拍我的肩膀,她示意我在这躺下休息一会再下山。</p> <p class="ql-block">  自从鄂温克族猎民刀枪入库,搬迁到根河后,使鹿部落的狩猎文化转变了,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改变了,留下来“敖鲁古雅”这个美丽的名称让人怀念。我又先后去过几次根河都是来去匆匆,遗憾的是总没见到玛利娅•索老人。我欣喜地着到鄂温克族猎民办起了鹿茸加工厂,开起了鹿茸酒厂,发展起旅游观光产业,很多人家将驯鹿产转換为旅游产品生意,鄂温克族猎人有了商品意识。我曾经在盟政协会议上与古新军同志分在一个讨论组里,好多年没有见到玛利娅•索了,托请他代我向她人家问好。我多次向朋友们询问敖鲁古雅猎民们的生产生活情况,他们告诉我,鄂温克族猎民迁到根河市后,在市郊开辟了敖鲁古雅鄂温克族原生态民俗综合旅游景区,如今有很些鄂温克族姑娘找汉人对象姑爷,而且人口的素质也得到提升。</p><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2021年六月上旬,我还在南国厦门,从微信中看到玛利亚•索孙女婚礼的热烈场面,如今玛利娅•索的小孙女也找了一位帅气的汉族小伙子,她们在森林里举行隆重的婚礼仪式,一头头驯鹿驮着彩礼款款而行,亲朋好友们纷纷赶来庆贺,人们跳起传统的鄂温克族民间舞蹈,百岁老人玛利娅•索唱起在大森林里狩猎时的情歌,“我喜欢的人哪,我要把戒指送给喜欢的人,沒想到狩猎时丢了,我喜欢的人有六、七个呢,不知道要送给谁呀,戒指丢了,有多么可惜……”</p><p class="ql-block"> 今天,玛利娅•索把这座大山交给了她孙女琪琪何们。</p><p class="ql-block"> 2021.6.14于厦门</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后记</p><p class="ql-block">“中国最后的女酋长”,养了一辈子驯鹿的鄂温克族老人玛利亚·索经历了百年风霜,临终的时光只想回到驯鹿身旁,最后在猎民点安详离世。2022年8月20日凌晨2:27,玛利亚·索因年岁已高,身体各项机能衰竭而逝,享年101岁。</p><p class="ql-block">部分图片选自网络,在此鸣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