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半年后,我收到了妻子的一张小纸条,只有三句话:</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 坚信哥和你都是好人,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我要等你一辈子。</span></p><p class="ql-block"> 这是和我一块入伍的战友,我现在中队的中队长郝平在劳动的间隙偷偷递给我的。</p><p class="ql-block"> 你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三句话更能温暖人心?还有什么能在这恶劣的境遇中更珍贵的战友情呢?</p><p class="ql-block"> 从我被抓起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方薇,我曾希望在公判大会上见到她,公判大会那天,人群中没有她,忽地却又害怕见到她。其实,她作为双重反革命家属的身份,哪能参加这样的会呢?我不但保护不了她,而自己也失去了自由。</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2, 126, 251);"> 忘了我吧,我不再会有出头之日。你改嫁吧,我心里会永远有你。是的,我和哥都是真正的好人!</span></p><p class="ql-block"> 我将这个写在烟盒的信托郝平送出去了,我相信她一定会收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年过去,惟有超量的劳动,其他一切我不再想。我几乎失去了语言功能,只有在每次犯人点名时机械答到,我没有遭到管教们的训斥,我只是拼命劳动。</p><p class="ql-block"> 我经历了两次大的减刑,一次是三年后将无期改为二十年,一次是十年时改为十五年。这十年,我干遍了每一个工种,也掌握了每一种机械,最令人称奇的是我竟然没有病过一次,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p><p class="ql-block"> 当然,这十年我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始终没有停止过上诉,不过也很简单,就是一句话三个字——我无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十月九日的上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我看见场部门前来了一辆上海轿车和一台北京吉普。</p><p class="ql-block"> 中队长亲自通知我到中队会议室去,我问他有什么事,他笑着说好事,再也不肯说什么。</p><p class="ql-block"> 我来到中队会议室,原来分场的几位领导也在,我首先看到了政治部的郭主任,老了不少,显得有些疲惫,还有其他一些人,大概是总场来的,我不认识。</p><p class="ql-block"> 郭对我点点头,好像还认识我,好像还有一点笑意,虽然不是那么自然。</p><p class="ql-block"> 中队长示意我坐下,我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不管他们要干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我很坦然地坐下。</p><p class="ql-block"> 只见郭主任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关于给予王大兴同志彻底平反决定,郭念道。</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以为听错了,但从所有人的面部表情看,没有错。大家虽然都很严肃,但严肃中却有一丝欣喜。 </p><p class="ql-block"> 经甄别审定:王大兴同志一案纯属冤案,受方振华同志冤案株连,现予以彻底平反,恢复一切待遇。</p><p class="ql-block"> 在公布完这个决定后,他还说了一句,在此谨向王大兴同志致歉,说着还对着我鞠了一躬。</p><p class="ql-block"> 在座的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是欢迎这个决定呢还是向我表示祝贺?</p><p class="ql-block"> 一刹那,我想起了团长,我站起来高声问道,那团长呢?</p><p class="ql-block"> 郭看了我一眼,用低沉的声音说,他不在人世了,上级已为他彻底平反昭雪。</p><p class="ql-block"> 什么,团长死了,昭雪还有什么用?我大声叫道。</p><p class="ql-block"> 还有我的方薇呢?</p><p class="ql-block"> 王大兴同志你别激动,方薇现在外地疗养,过些日子你可以去看看她。</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等待的结果吗?不!这十年我没有屈服,没流一滴眼泪,这时我的泪水却夺眶而出,一会便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 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十三分场回到总场,又回到了我十年前的那个家。说是我的家,实际上已一无所有,我的那些东西一无所存,谁还会为一个判了无期徒刑的人留下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间十二平米的筒房,一张旧单人铁床,一张半新不旧的抽屉桌,一个旧木柜,墙壁好像粉刷了一遍,一点也没有往昔的样子。这是我昔日的那个家吗?</p><p class="ql-block"> 可方薇的东西呢?她疗养去了也该留点什么呀,屋子里潮潮的,和这个天气极不相称,看来在我出来之前一定是改作它用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简单的行李往柜子里一放,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和衣躺在木板床上,望着房顶,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也想想点什么的,可是不知从何想起,真的心如死灰,我真的怀疑心是不是死了。</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是招待所的小黄来了,叫黄芳。她我是认得的,和方薇同学,一起分来的。她的变化不是很大,这大概和她的性情有关,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人缘很好。</p><p class="ql-block"> 她扫视了一下屋子,其实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不用扫视。</p><p class="ql-block"> 王参谋,你这里什么都没有,先到我们招待所住几天吧,等你把东西置全了再搬回来吧!</p><p class="ql-block"> 她还叫我王参谋,我还是王参谋?久违了,觉得这名字好陌生,当明白她是在叫我时,觉到了自己在慢慢复苏,向她投出感激的一笑。听她说话的口气,我想她一定是所长了,一问果然是。</p><p class="ql-block"> 我看家里实在不能住,就和她到了不远的招待所。</p><p class="ql-block"> 我急着向她打听方薇。</p><p class="ql-block"> 她看了看我,沉思了一会,好像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末了,她叹了口气:她是个坚强的人,也是个苦命的人啊!</p><p class="ql-block"> 从她的口里我知道,原来在我审查期间,方薇也随即被隔离,我在公判大会的被判无期的一纸通知送达时还在审查她。</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她被释放回家,是因为我的团长当时被打翻在地后“新曙光”造反派仍成天的审讯批斗他,要他交待是如何里通外国,残酷的战争生活,使他患有糖尿病,胃溃疡等多种疾病,没日没夜的审讯批斗,那时的血糖已到四个+号,造反派们不给他水喝,渴了只能喝自己的尿,接着嘴皮起了泡,发起高烧,医院给他输葡萄糖,也没用别的药,一直高烧不退,不到三天就死在了医院里。</p><p class="ql-block"> 当时火化后也没通知他的家属。当时,家属和小孩被遣送回了胶东老家。造反派们见我已判无期,她哥又死了,便解除了对她的隔离审查。她出来后就写了那三句话,交给了小黄,到我手上时也就半年了。</p><p class="ql-block"> 她作为家属,将团长的骨灰送回胶东老家埋在父母的坟前。这是他的遗愿,说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生前为国尽忠,死后为父母尽孝,不立坟头,平埋则可,和父母相伴,为父母守灵。</p><p class="ql-block"> 壮哉,团长!</p><p class="ql-block"> 悲哉,大哥!</p><p class="ql-block"> 方薇泣别父母大哥,告别大嫂和一对侄儿侄女,又回到了农场。</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人们很少看到她说话,她仍住在我们结婚的房子里,成天就是那两句话,你和大哥是好人,我要等你一辈子,说得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酸酸的。</p><p class="ql-block"> 忽然有一天,又说出一句令人莫明其妙的话来,你个坏东西,想占有我,休想!</p><p class="ql-block"> 后来就成天围着场部周围转,在大田里乱走,脸也不洗,身上很脏,也不做饭,食堂专门派人给她送饭,有了就吃,饥一顿饱一顿的,几乎脱了人形。</p><p class="ql-block"> 将她送到医院治疗了一个时期,时好时坏,再后来就将她送到了东港市精神病院。我写给她的那几句话,郝队长其实并没有给她,因她已是那样,再经不住刺激了,再说也没有办法给她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啊!</p><p class="ql-block"> 过去我是不想牵连她,希望她改嫁,现在是我不能没有她,不能失去了团长再失去她。</p><p class="ql-block"> 黄芳早已成了泪人,我恨不得生出双翅,立马飞往东港,见到方薇。</p><p class="ql-block"> 一夜无眠的我,第二天一大早,便找到了郭主任要去看方薇。</p><p class="ql-block"> 郭说我理解你,但你刚出来也需要放松一下,也得收拾收拾自己,这么去不更刺激她吗?</p><p class="ql-block"> 我说不,我要马上见到她。</p><p class="ql-block"> 那好吧,我告诉财务给你一百元,买点东西看她。</p><p class="ql-block"> 不,这补我十年的钱,够看她的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申城给她买了她平日喜欢的一件洁白的的确凉连衣裙,一套麦绿呢裙服,还有黄芳捎给她平时最爱吃的松籽。</p><p class="ql-block"> 我洗了个澡,也买了一套灰呢仿军装,一双黑皮鞋,刮了胡子。本来不到五十,却像六十开外。这下又似乎要焕发青春。</p><p class="ql-block"> 我来到东港精神病院,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她的病室。</p><p class="ql-block"> 我的方薇看上去依然很年轻,但已看得见丝丝白发,眼里多了些忧虑,失去了往日的神彩和光泽。</p><p class="ql-block"> 护士对她说,你认识他吗?她漠然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p><p class="ql-block"> 她不认识我了吗?我心里一阵难过。</p><p class="ql-block"> 方薇,我是大兴!看你来了!</p><p class="ql-block"> 她似乎听清了什么,无神的眼光悠地闪出一丝亮光,定定地看着我:你和哥是真正的好人,我一辈子都等着你! </p><p class="ql-block"> 我一阵惊喜。随即那丝光亮消失,目光移往它处。</p><p class="ql-block"> 你认识我吗?我在心里呐喊,我是你的大兴哪!</p><p class="ql-block"> 你是大兴?那眼神带着疑问。 </p><p class="ql-block"> 你不是无期吗?不是死了吗?怎么能跑得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读懂了她的眼神,我没有罪!我平反了。</p><p class="ql-block"> 你是活人还是死人?她使劲地咬着我的胳膊,痛彻心骨,我没有喊叫,只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拼命地吻着她。</p><p class="ql-block"> 她忽地抽了我一个耳光,你个坏东西!你想占有我,休想!</p><p class="ql-block"> 她对护士大声嚷叫,快给我把这个坏蛋赶走、赶走……</p><p class="ql-block"> 我顿时惊了、呆了、傻了——她真的不认识我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在精神病院呆了一个礼拜,她还就是那几句话,我成了那个欺侮过她的坏蛋。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啊!</p><p class="ql-block"> 医生说,她受了严重刺激,不可能好了。</p><p class="ql-block"> 她还活着,她却死了。</p><p class="ql-block"> 我还活着,我也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拖着身心已极度疲惫的躯体回到了农场。谁来问我方薇的情况都是一言不发。</p><p class="ql-block"> 我在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子里整整躺了一礼拜。我不吃不喝不动,这急坏了黄芳,天天过来看我,说一些宽慰我的话,我似听非听,如一具僵尸,只有一丝游魂游离其间。</p><p class="ql-block"> 而后,我醒了过来,我坐了起来,我站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辞去了参谋职务,理由很简单,我已不会参谋。</p><p class="ql-block"> 我提出一个要求,令他们瞠目结舌,回十三分场,去石料加工厂。</p><p class="ql-block"> 方薇的失常,使我万念俱灰。我不想再和人打交道。</p><p class="ql-block"> 石料加工厂,顾名思义,就是将那一块块不同材质的不会说话的石头,按其形状,根据所需任意打造刻凿。</p><p class="ql-block"> 我既认定,总场只得同意。我又回到了十三分场,只是身份不同。</p><p class="ql-block"> 十年前我背负重刑来到这里接受强制改造,如今去了戴罪之身,枷锁已除,有了属于我的自由,前面我已讲过,有了自由该是多么的自由。</p><p class="ql-block"> 我打定主意,在十三分场走完我的全部人生里程。 </p><p class="ql-block"> 垦区组建二十年,虽历经风雨,峰回路转,但还是在向前,这是自然规律。</p><p class="ql-block"> 还有也是一条规律,横在面前——死亡。</p><p class="ql-block"> 人们一次次地悼念逝去的战友、亲人时,总局做出了一深得人心的决定:在海拔一千五百米高的鹿鸣山中,选定主峰朝东南向的那块有二十万平方米的向阳山坳做为陵园,让那些不死的魂灵泊在那里安歇。</p><p class="ql-block"> 作为石匠的我,这下可是有了用武之地,我要在我有生之年,刻上一百座墓碑,九十九块给他人,那最后一座留给自己。</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个十年。</p><p class="ql-block"> 我精心刻凿了九十九块墓碑,每一座石碑都不相同,我是用心在刻,那九十九座墓碑上的人名我还记得,他们中间有功勋卓著的老战士,也有舍己献身的新一代英模,也有的一生默默无闻,都以各自不同的经历走完了人生,而最后都归宿在这里相依相伴,永远为邻。</p><p class="ql-block"> 我在这里还要说到我的团长。</p><p class="ql-block"> 我独自在大山中寻觅半年,在大山深处的一块大盘石上,兀自立着一块足有两米高,三人可合围的椭圆风动石,色颜赭红,犹似南天一柱,傲然而立。虽历经万劫而不倒,雨淋风蚀而仍在太阳下熠熠放光。</p><p class="ql-block"> 我对大山深处,对着苍穹狂呼:找到了,终于找到了!</p><p class="ql-block"> 我要用它为团长立碑,这是我的心愿,我发誓要找到一块不用刻意打造的天成石碑,将团长英名刻其上,让他与天地同在,日月同辉!</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到胶东看望大嫂和一双侄儿侄女后许下的心愿。那是我第一次到东港看过方薇后又去了胶东。大哥已平反昭雪,大嫂办了退休。</p><p class="ql-block"> 我在团长遗像前鞠了三躬,然后放声嚎啕大哭。望着大嫂羸弱之躯,百感交集,幸喜两个孩子懂事,品行学习优良,又觉大慰人心。我拿出补发的六千元钱,交给大嫂。无论如何要把孩子培养成为有用之人,对得起他们的父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带了一个星期的干粮,一塑料桶水,来到风动石下。</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大石,仿佛见团长向我招手微笑,问我可好,又似大哥义愤填膺,气冲霄汉,仰天长啸!</p><p class="ql-block"> 我默默无语,我挥动铁锤钢凿,将我的爱、将我的情、将我的恨,一锤一凿刻在心中,又一锤一凿刻在石上。</p><p class="ql-block"> 饿了吃一口干粮,渴了喝一口水,一个礼拜后,方振华不死五个篆刻大字跃然其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袁本立,农民,民办小学教师,26年军旅生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转业大连市新闻媒体,做行政管理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辽宁省作协会员。发表、连载、出版100多万字文学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我只告诉你》《鸭母队长》《失声疼痛》,小说集《零 点》,长篇游纪《欧洲拾零》《中华情. 台湾行》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