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年年春天,特别是柳条绽出新芽,燕子呢喃穿梭的景色中,我就常常想起我读中学时的日子,也常想起我的班主任章其义老师。</p><p class="ql-block"> 章老师也是在燕子归来的季节,走进我们教室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们还是懵懂青涩的年龄,求知和寻梦的人生早春里,心田如同一块尚未耕耘的处女地,能遇到了一个好园丁,人生真的十分幸运</p><p class="ql-block"> 那是上个世纪的1968年,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红包狂飚依然震天撼地,那个特殊的年代,历史已有评说,然而,我更愿意用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的叙述:这是睿智的时代,也是蒙昧的时代。这是笃信的时代,也是怀疑的时代。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冬天</p><p class="ql-block"> 停课近两年的中小学,又敝开了校门。那个时候的说法,叫“复课闹革命”,天翻地覆的岁月,十三、四岁的孩子,就象长江里的小魚,被时代潮流裹挾着,朝向未知的远方。</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曰子,我们回到了阔别两年的中学,学校原来的西大门已经封闭,门楣上鄂城县第一中学的匾额荡然无存,学校朝东新开了一个大门,学校称为鄂城县五七中学。</p><p class="ql-block"> 1966年的秋天,我是揣着鄂城县第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走进校园的,两年不见,似曾相识,恍惚有梦一般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我分到了四排,这也是十分值得纪念的班级称谓,那时候全国学习解放军,学校也不例外,全班5l名同学,仿照军队的建制,叫排也很时髦。</p><p class="ql-block"> 记得开学后的第一个学年,班主任换了二三位老师,初中二年级,章其义老师满面春风走进了我们的教室,就是这一步,章老师作为班主任,播种知识辛勤耕耘,一直到送别我们高中毕业。</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了,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个瞬间,象电影蒙太奇的特写影像,永远定格在记忆中。</p><p class="ql-block"> 那时老师三十左右的年龄,脸庞白皙透出睿智,匀称利落的身材,显得干练而又儒雅,一双不大的眼睛,象溪水般清澈见底。倒是洗得已经泛白的蓝色中山装,平添了几分历练与老成。似乎是一种生命的契合,我发自内心,喜欢上了这位新来的班主任。</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能在五七中学任教的老师,一个个不同凡响,许多老师都出自名校,才高八斗。章老师自不例外,他是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且是名列前茅的高材生,只是因为历史的错位,他有许多更好的机缘擦肩而过,传道授业解惑的三尺讲台,将人生融合成一只红烛,只待到新竹凌云,桃李芬芳。</p><p class="ql-block"> 章老师的语文教学,绝对是那个年代最有水准最不误人子弟的课堂楷模。</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语文课本,是湖北省的统编教材,二十几篇文章,毛主席的文章节选和诗词,还有鲁迅先生的诸多杂文随笔,其余的,就是农民揭竿起义的歌赋…,每一篇课文,都打上了一个时代的烙印。</p><p class="ql-block"> 正是吮吸知识的年龄,章老师的每一节课,准备得细致周密,知识覆盖面广,深入浅出的讲解,宛如丝丝春雨,一点一滴沁入干涸的心灵。老师站在讲台上,常常习惯性地把粉笔攥在手心,讲到激情洋溢时,他会把手中的粉笔在手掌之间抛上拋下,老生常谈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老师讲得并不格外投入,但每一篇课文只要有成语典故,老师总是触类旁通,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记得毛主席著作中讲到农夫和蛇的故事,章老师引经据典,讲东郭先生和狼的典故,还举一反三,讲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p><p class="ql-block"> 到了高中时,老师为了让我们的古文知识学得更丰富一些,精心挑选一些古文佳作,从先秦诸子百家散文、楚辞汉赋,到唐诗宋词元曲,老师亲自刻印分发给每位学生,每个星期,先让同学们互相走上讲台分享彼此的心得体会,老师再从历史背景.。语法修辞、文学意义一一娓娓道来,让我如饮甘霖,受益匪浅。后来我上大学,学习《中国文学史》,重新回味章老师曾经讲授的历代名篇佳作,顶得上半部文学史。</p><p class="ql-block"> 现在细细想来,老师的良苦用心,在那个荒诞的年代,多少是有点犯禁的,如果老师为稻粱谋,把课文照本宣科地复述一遍,几十元的工资,一个钢镚儿都不会少,冒着风险打擦边球的章老师,为了让我们多学一点,其师者的仁心可见一斑。</p><p class="ql-block"> 作为学生,我窥见了老师的担当与风骨。</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老师已经有了几个孩子,师母在农村,日子过得自然十分拮据。几年与老师相处,我似乎没有看见老师穿过一件光鲜时尚的衣服,听有的同学说,老师每个周末,都要回到农村做农活,有时,还要去雷山脚下抡起铁锤锤石头补贴家用。</p><p class="ql-block"> 老师的家,离当时的县城十余里,在樊口的杜家沟,章家是当地的望族,耕读传家的文化传统,家族成就了很多乡贤才俊。</p><p class="ql-block"> 记得一年的麦收时节,老师带着我们全班同学,到他的家乡收割小麦。</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乡村,栀子花开得幽香烂漫,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金黄的麦穗宛如万顷波涛,随风起伏摇曳,我们欢欣雀跃,甚至有些小布尔乔亚式的感动。老师将早巳备好的大陶壸装好凉茶,从家里搬到田埂边,又走进麦地,为我们做收割小麦的示范。只见老师头戴草帽,弓下腰,右手握着镰刀,左手拢起麦子,一会儿便收割了一大片,留下的麦茬整整齐齐贴在地里,动作干净而又利落</p><p class="ql-block"> 老师是从田埂上走进大学,走上讲台的,土地般的朴实.厚重与坦蕩,永远是老师人生最恒久的本色。</p><p class="ql-block"> 一个班级,从社会学的角度去观察,也是一个小社会的缩影。记得当年朝夕相伴的同学,都是县城长大的孩子,但家庭背景,却也千差万别,有的是干部子弟,有的是士农工商出身,还有些同学,出身于“地富反坏右”家庭…。</p><p class="ql-block"> 阶级成份,对于许多同学,是一道光环,但对于有些同学,则是一道不可选择的魔咒</p><p class="ql-block"> 在学习上,一样的课程,一样的老师,同学们学习的进度和成绩也是不一样的,就象一坐坐山峦,千差万别,但各有各的风景。</p><p class="ql-block">把一个班级凝聚成一个朝气蓬勃努力学习的集体,引领学生在成长中学习知识,开拓视野,当好班主任,确实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老师当班主任的几年里,对待每一个同学,平等相待,一视同仁,从不因为家庭出身或学习一时跟不上,对学生歧视怠慢,在他的心中,每一位学生,都是可以雕琢的宝石</p><p class="ql-block"> 初中时有一个同学,家庭成份不好,学习成绩也不理想,平常目讷寡言,最害怕老师课堂提问。有一次,章老师讲解先秦刘向的《触龙说赵太后》,便让这位同学讲解触龙的智慧,同学腾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嚅嚅地说了几句后,竟然紧张地瘫倒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讲台边的老师风一般来到同学面前,轻轻地扶到座位上,见只是因为胆怯,便重新走上讲台,表扬这位同学回答问题有进步,并鼓励他再接再厉…。</p><p class="ql-block"> 以后的课堂教学中,老师常常有意点这位同学回答问题,慢慢地,这位同学改变了不爱发言的习惯,性格也变得阳光开朗</p><p class="ql-block"> 苏霍姆林斯基说,没有爱,就没有教育。卢梭也说过,植物的形态在于栽培,人的形态在于教育。十几年后,这位同学在企业任饭店经理,纪委书记,讲话作报告条理清晰妙语连珠。他常常感慨,没有章老师在课堂上的训练与鞭策,他这一辈子兴许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哑炮”。</p><p class="ql-block"> 感恩老师的栽培,初中时的四排,及至以后的高中二班,在当时的五七中学,良好的学习风气,绝对是全校最让人羡慕的。多年后,班级里走出了卫国戍边的将军,走出了知名大学的教授,走出了各行各业卓有建树的精英…,“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甘当人梯的班主任,可谓功德无量。</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记得读初中时,我性格内敛,也不爱张扬冒泡,不是班干部,也不是红卫兵、红哨兵,平日里与章老师接触少之又少,只是喜欢阅读,又有一群和我兴趣相投的同学,便有了一方读书的净土,人生也似乎有了崭新的坐标。</p><p class="ql-block"> 与老师有了面对面的接触,记得是因为我写的一篇作文。</p><p class="ql-block"> 好象是初中二年级的下学期,语文课文里有一篇歌颂英雄的文章,章老师讲完这一课,便出了一个自已命题的作文题目,让我们写一个熟悉的人物。</p><p class="ql-block"> 看到这个作文命题,我便想起了在乡村田地耕种的舅舅,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写得认真投入,也倾注了对农村农民由衷的赞美与同情。</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老师上完语文课,微笑地走到我的课桌边,叫做下午到他的寝室去一趟。</p><p class="ql-block"> 我有些忐忑,但冥冥中又觉得应该与我的作文有关系。</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老师的宿舍,真是名符其实的斗室,一张板床,一把木椅,还有一把旧藤掎,便占据了宿舍的一大半空间,不大的窗户,照进几缕阳光,</p><p class="ql-block"> 敲门走进老师的房间,他正在批改作业,我坐在他的板床上,老师那天似乎极有兴致,表扬我的作文写得细腻有感情,又问我平常课外阅读了一些什么书籍…,端详着老师和蔼的目光,我竹筒倒豆子,敞开心扉一一告诉了老师…。</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知道自己读书有多么愚钝,无需翻阅任何一本教育学著作,老师在任何时候的鼓励与鞭策,都是和煦的阳光,能照亮一个个年少的心灵。</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与老师说了许多话,临出门时,老师又叫住了我,一字一顿又意味深长地嘱咐,读书还是以功课为主,课外书籍,不要拿到教室来。 </p><p class="ql-block"> 他是怕我惹事生非。</p><p class="ql-block"> 苏联作家高尔基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但那是一个是非颠倒的时代,所有古今中外的优秀书籍,都是不可触碰的禁区。我读懂了老师的弦外之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一眨眼,一些同学或者当兵或者下乡去了农村,我有幸上了高中。一段时间里,我记住了老师的叮嘱,虽然阅读的嗜好没有丝毫改变,但也不再在学校的空闲时间里,毫无顾忌地翻着任何课外书籍了,常常书包里揣着一本刚刚借来的外国小说或诗集,心里竟有做贼似的感觉,用后现代的语言描述,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因为读书,我还是闯了弥天大祸,甚至连累了章老师。</p><p class="ql-block"> 高中二年级,全国掀起了批林批孔的政治运动,学校的气氛也变得有些萧杀。有一次,我书包里放了一本小说,万幸是天津作家刘绍棠的《田野落霞》,不巧的是,我手抄的唐代诗人陈子昂的一首诗词,也随意夾在小说里。</p><p class="ql-block"> 一位班干部已经觊觎惦记我很久了,当我下课走出教室后,他偷走了我的书,径直交给了学校团委书记,并且找到学校领导,检举揭发了章老师…。</p><p class="ql-block"> 当时,学校正要抓埋头读书的白专典型,我刚好撞到了枪口上,全校召开了批判会,一时间,平日里要好的同学,也和我划清界限没有了往来。</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感到无可奈何的孤独和压抑,更感到同学之间告密者的平庸之恶。我不明白,热爱阅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过错?</p><p class="ql-block"> 困惑无助的曰子里,章老师顶着压力,依然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我,记得学校批判会后的一天,章老师又一次叫我到他的房间,鼓励我放下包袱好好学习,并且把偷走的小说还给了我…。</p><p class="ql-block"> 刹那间,我感到阳光灿烂,春风入怀。</p><p class="ql-block"> 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走进老师的寝室,毕业前夕,许多同学与老师话別,我虽然思绪万千,离情依依,但终究没有与老师道一声珍重!</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相见时难别亦难,自此一别,不知何时再与老师见面。</p><p class="ql-block"> 离开学校的日子,秋风萧瑟,落叶飘零。最后一次回眸我的教室,我的中学,我成长的一方田园,步履蹒跚,一步三回头。</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p><p class="ql-block"> 匆匆流逝的岁月,如白驹过隙,一晃眼竞是许多年了,但我的中学,我的班主任,却一刻也不曾忘怀。</p><p class="ql-block"> 记得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初中老四排的同学相约重回母校,与章老师在当年的教学楼前合影留念。2019年四月,高中同学阔别四十五年后,又一次聚首重逢。</p><p class="ql-block"> 那天,章老师与曾经的学生在一起,精神矍铄谈笑风生,显得格外高兴,我坐在老师旁边,彼此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分别时,我与老师相约,一年后从国外回来,登门拜望老师,聆听教诲。</p><p class="ql-block"> 一场恶魔般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让回家的路,变得格外艰难,寄居海外,已有三年多了。</p><p class="ql-block"> 故乡的老屋,燕子回来了,该是銜泥筑巢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期待叩开老师的门,品茗话旧,遥说曾经的青葱往事……。</p> <p class="ql-block">2022年4月28日于墨尔本古风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