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行紀—嵩山（续）

云水闲人

嵩陽書院，古代四大序庠之一，因位處太室山麓、嵩嶽之陽故名。書院由生禪師初創於北魏太和八年（西元484年），稱嵩陽寺,安僧數百。隋大業八年（西元605年），道士潘誕自稱三百餘齡，可為煬帝煉取不老金丹，使之長生，煬帝遂改寺作觀為煉丹之所，名嵩陽觀。唐道弘元年（西元683年）春冬，高宗李治及則天聖後兩訪潘師正，改奉天宮。入五代，政荒兵亂，官學遭禁，避隱文士多擇寺觀講學授徒，後周顯德二年（西元955年），世宗柴榮乃改嵩陽觀作太乙書院，建藏書樓、齋房，儒道並舉，呂蒙正、滕子京、錢若水等皆出於斯。宋重文治，書院入鼎盛期，至道三年（公園997年）改太室書院，景佑二年（西元1035年）首稱今名，作嵩陽書院。於是講學者，不乏碩學鴻儒，若程顥、程頤、範仲淹、司馬光、徐應龍、朱熹、李綱、劉世安輩。其後各朝，書院代有興廢更迭始成今貌。 書院面南而坐，周匝山環水抱，峰巒相峙，古柏蒼翠於內，楊松掩映於外，真乃形勝絕佳處也。清湯斌《嵩陽書院志。形勝.》說：書院在太室之麓，太室有二十四峰（今作三十六峰），其中峰逶迤南下，平衍數十畝，結為書院。溪流環繞，萬歲、虎頭諸峰峙其東，象鼻山翼其右，前則縣城做近案，殿閣樓臺，掩映參差。又西側少室巍峨，插霄連雲，朗朗如玉芙蓉，峰峰內向，疑侍立然。折而南，萬疊層巒，勢若奔馬大小兩熊朝拱遠案，箕山橫亙巽方，穎水匯眾流東出，此其大概也······，足見其選址之佳者也。唐人儲光義開元末年賦閑洛中，遊《嵩陽觀》詩曰：
真人上清室，乃在中峰前。

花霧生玉井，霓裳畫列仙。
念茲宮故宇，多此地新泉。

松柏有清陰，薜蘿亦自妍。
　　 一聞步虛子，又話逍遙篇。

忽若在雲漢，風中意泠然。
現存書院為清代營造佈局，分東西兩院，前置園林，南北長八十九丈有餘，東西寬二十四丈半不足，占地三十餘畝。尤以東院為主，建有院落五進，即余所訪參者也。

書院首建為儀門，乃三門四柱單簷歇山頂式牌樓，樓頭灰筒板瓦覆頂，下施五彩斗拱，明間坊板掛懸“高山仰止”木匾。立柱下置青石束腰須彌基座，束腰上下雕鐫仰覆蓮瓣。座上再置雙層獅獸，大者威武兇悍，小者憨態可掬，相得益彰，頗有意趣。 行過牌樓，頓見松柏挺翠，茂林修竹，閑庭深幽，清恬絕俗，品靜謐於院內，隔紅塵於欄外，可謂別有洞天者也。北有石階可通上院，階西起四角攢尖碑亭，灰筒瓦覆頂。內立中嶽嵩陽寺倫統碑，亦稱造像碑，是為書院前身乃寺宇之見證。碑高九尺有餘（3.05米），闊三尺三寸（1.1米）。碑陽深鑿洞龕，有佛趺坐於內，作說法相。龕下本有飛天之圖、七佛坐像，今則毀損甚曆，只依稀可辨爾。七佛像下鐫《嵩陽寺碑銘序》，述生禪師開山、安僧、建寺、造像之功。其文曰：夫至理空淨，非大智無以寄其言；法身凝寂，非妙信無以感其像。故托金軀於至信之國，布慈雲於多士之世，顯皮紙骨筆之重，半偈乍身之貴。是以須達崇善，填金弗吝，優主仰戀，鐫檀寫真，斯皆聖人留軌，為物樹業故然。乃遺形八萬，還升慧頂。有大德沙門生禪師，遊三空以歸真，德香普薰，乃皇帝傾心以師資，朝野望風而屈膝。此山先來未有塔廟，禪師將欲接引四生，永辭沸鑊，拯拔群品，遠離炎爐；蔔茲福地，創立神場，當中嶽之要害，對眾術之摳耳；乃北背高峰，南臨廣陌，西帶浚澗，東接修林，於太和八年歲次甲子，建造伽藍，築立塔殿，佈置僧坊，略深梗概。王公卿士，鹹發佈向之心；凡厥庶民，並欣喜舍之志。······。 碑陰又鑿窟龕近百，一龕一佛，均身著袈裟，面相圓融，施禪定印，結跏趺坐於蓮臺之上。碑身兩側刻雕變形盤龍圖紋，線條流暢，藝工細膩，可稱一絕。據考，碑乃東魏天平二年（西元535年）刻立，原在嵩陽寺，後唐高宗封禪嵩山，建奉天宮，遂移碑於積翠峰下會善寺內，曆千餘年方始複歸。今碑立所以北陽而南陰者，蓋因其陽毀損過多之故也。孰不知大千世界總不離成、住、壞、空四劫，書院尚且寺而觀、觀而宮、宮而院者，況石碑乎，實乃畫蛇添足之舉也。 拾階而上為首進高臺。走甬道前行，兩側碑石整列於林木之下，排豎於氈錦之上，本欲駐足一覽其要，然又不忍踐草而觀，唯恐折其弱莖，毀其嫩容，遂棄之不顧而過。再上，即至書院大門。大門面闊三楹，進深四架椽，單簷硬山卷棚頂，前後出廊。康熙十三年（西元1674年）重建，乾隆四年（1739年）再修。門栿懸匾“嵩陽書院”，墨底金字，素雅大方，柱有乾隆御筆題聯：
近四旁惟中央，統泰華衡恒，四塞關河拱神嶽
曆九朝為都會，包伊瀍洛澗，三颱風雨作高山 門西三丈餘立大唐嵩陽觀紀聖德感應之頌碑，史稱大唐碑。唐玄宗天寶三載（西元744年）刻立，通高兩丈七尺六寸（9.02米），闊六尺一寸二（2.04米），厚三尺一寸五（1.05米），重一十六萬餘斤（80多噸）。乃由座、身、額、雲盤、脊五層雕石合成，蔚為大觀，乃豫省首巨之碑刻，亦為余歷年所未見。碑陽鐫刻李林甫所撰、徐浩古隸之《大唐嵩陽觀紀聖德感應之頌》，述玄宗崇道，孫太沖為之煉丹求長生藥事。李林甫，唐一代奸相，大權獨握，蔽塞言路，排斥賢才，導亂綱紀，素為世人所恥。宋人莊季裕評之曰：李林甫居位十九年，卒蕩覆天下。林甫之術，蓋祖於崇也。以唐、虞、伊、周之美，而賊亂之人猶假以為惡，況資權譎者乎！徐浩，唐人，字季海，受書法於父。少而清勁，晚益老重，潛精羲、獻。擅於八分、行、草諸書，尤精於楷。趙明誠（李清照夫）論其碑事曰：其文與事俱不足道，正宜鏟去之為名山洗垢，惟是碑為徐定公浩古隸，筆法遒雅，姿態橫生藝林中以自難廢耳。 碑陰及側雕有歷代遊士題刻二十餘副，真、草、篆、隸無所不備，宋、元、明、清無所不包，多為唾棄李林甫之語。其河南巡按監察禦史蔣機隆慶三年（西元1563年）《遊嵩陽書院》詩曰：
道旁林甫碑,讀之面發赤。

心殘似劍矛,言甘如醴蜜。
唐家對德辭,出自奸諛筆。

天怒春雷轟,勿久汙太室。
除是而外，此碑尚以雕工精美名稱於世，同倫統碑等共見著於《金石錄》《金石萃編》《石墨精華》等籍。其碑座四面鑿龕，龕沿紋花，龕內高雕力士弓步像，鼓目凸腹，筋肌外暴，姿猛勢武，雄踞一方，本欲威鎮邪靈，卻又自身不保，毀損頗多。碑額稍闊於碑身，正中篆書額文“大唐嵩陽觀紀聖德感應之頌”餘面雕有龍、麟諸獸。額上置有雲盤，雙石合成，上寬下窄，遍刻朵雲，惜者曾為天雷所擊，略有殘毀。盤上再立二龍戲珠碑脊，栩栩如生，靈動異常。
綜而論之， 整碑古樸滄桑，勢度非凡，比例勻稱，雕工精湛，形制奇特，渾然穩健，乃堪稱一絕者也。

過大門為初進院，凸字形，綠樹濃蔭，林木森然，有古柏越牆而入，傲骨崢嶸，蔽日遮天。院雖不甚大，卻也別致精巧，秀氣玲瓏。正牆明高次低，中設門，做照壁之用。東西置側門，門後起配房，面闊三楹，進深四架椽，硬山滾脊卷棚頂，清建，丙寅年（西元1986年）落架重修。
再進為先聖殿院。先聖殿，亦名先師祠，乃書院祭祀至聖先師孔子及其弟子之處。清康熙二十五年（西元1686年）初創，乾隆四年（西元1739年）重修，面闊三楹，進深六架椽，單簷硬山卷棚頂，前後出廊，簷下懸匾“先聖殿”，柱有懸聯：
至聖無域渾天下 盛極有範垂人間
殿前起月臺。殿內主供孔聖人金身泥塑行教立像，像側分立石碑四方，淺線陰刻顏回、曾子、子思、孟子四聖。諸像眉目疏朗，神明爽俊，冠袍帶履，衣袂灑脫，可謂精工細作，惟妙惟肖者也。 院東起博約齋，面闊五楹，進深五架椽，單簷硬山卷棚頂，其名出《論語·雍也》“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院西起敬義齋，營造架構同於博約，名出《論語·裏仁》“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均為士子修學之處。
此外，院內碑刻林立，讀之不暇；古柏參天，繪之不盡。西南之角，有大將軍柏存焉。傳西漢元封元年（西元前110年），武帝劉徹遊嵩高，進院即見是柏，稱賞不絕，隨口封曰“大將軍”。再進又現一柏，更大於是，遂有悔意，然君無戲言，乃封其曰“二將軍”。又進，更有一柏巨於前，遂封“三將軍”。 然由西碑廊所存漢封三柏圖碑所記，二者最大，大者次之，三者最小。小者明末毀於火，今故止存其二。明人都穆《遊嵩山記》曰：夫漢武迄今，千五百年，柏在當時則已受封，其壽固不可測，以今視之，殆殷周物耶。以是而言，則不下三千餘歲。清人李覲光《漢柏》詩則曰：
翠蓋摩天迥,盤根拔地雄。

賜封來漢代,結種在鴻蒙。
皮沁千年雪,葉留萬古風。

茂陵人已矣,此柏自青蔥。
結種鴻蒙，言其古老者也。後據今人推證，則樹齡不在五千歲之下。想歲變月遷，朝更代迭，世事輪回不知凡幾，而二柏蒼翠如昨，不怪王鐸《遊嵩陽書院觀漢封三柏》歎曰
嵩陽觀外柏三株，漢帝遺封今記無？

翠靄沿留龍馭遠，青天時有鶴群呼。

年深飽曆風霜色，世涉全荒玉檢符。
欲問興亡千載事，不知人代幾榮枯。
大將軍柏高可三丈六尺（12米），胸徑一丈六尺二寸（5.4米），冠幅三丈四尺五寸（11.5米），蒼幹盤曲，勢若遊龍，宛一蒼顏老者倚牆醉臥，酣眠不起。圖碑刻十洲散人徐讓贊詩曰：
陰森古柏列蒼虯，萬壑龍光貫鬥牛。

翠蓋影搖全界色，缽曇枝拂碧雲浮。

鼎立天中經日月，昂藏太室自春秋。
將軍不謂榮封爵，流得清名播九州。

與其所對為二將軍柏，高可五丈四尺六寸（18.3米)，胸徑三丈七尺六寸（12.54米），冠幅五丈三尺四寸（17.8米），虯枝斑駁，軀幹龍鍾，樹莖糟朽洞穿，可容五六人席坐。圖碑刻蜀富順劉贊詩二首曰：
其一 古柏只英傳本（缺字），世人偏解頌將軍。
若逢木客玩探問，九鼎圖色成拂雲。
其二 待雨和煙老蘚丹，半條擢蓋（缺字）千竿。
橫空直望猶嫌矮，欲問中郎斸石看。 殿前立碑兩方頗值矚目，其一曰《登封縣圖碑》，在月臺踏道西，明萬曆癸巳年（西元1593年）刻制，碑陽以平線淺雕法藝詳盡繪刻登封山、水、路、村、界、勝諸事，碑陰鐫劉餘祐草書《題漢封三柏》七言詩。其一曰《重建嵩陽書院記》，在月臺踏道再西，清聖祖康熙十二年（西元1673年）秋立，葉封撰。
過先聖殿為講堂院。講堂乃河南道學林堯英為紀念二程講學嵩陽書院而建，乾隆四年（1739年）重修，面闊三間，進深六架椽，單簷硬山卷棚頂，前後出廊，簷下懸匾“講堂”，柱有鄭玉崑所書懸聯：
滿園春色催桃李 一片丹心育新人
堂內陳設仿古木制教案、講臺、座椅、圓鼓諸具，東壁繪《二程講學圖》，西壁懸《北宋嵩陽書院任教人員一覽表》《宋代嵩陽書院教學特點》《中國古代學制演變》。
堂前起青石壓邊月臺，是即程門立雪之處。傳宋儒程顥、程頤兄弟講學於嵩陽書院，徒者雲集。一日，楊時、遊酢冒雪來拜，至堂前，遇門扉緊閉，乃伏窗而窺，見一老者瞑目凝坐，未便打擾，遂立門外侯之，久至雪深一尺。者醒 迎入內，程頤也，乃受教。是說見《宋史·楊時傳》：至是，遊酢、楊時見程頤於洛，時蓋年四十矣。一日見頤，頤偶瞑坐，遊酢與時侍立不去。頤既覺，則門外雪深一尺矣。 講堂院未起側殿，設東西碑廊，其碑多嵌鑲於壁間，正、草、隸、篆、行俱備，賦、文、詩、詞、畫均存，且不無藝工精湛、文藻語佳者。若東之《嵩陽書院新立道統祠記》《嵩陽書院雙柏賦並序》《百思箴並序碑》；西之《漢封三柏圖碑》《元始天尊說北方真武經碑》《黃庭堅詩書碑》類。
過講堂為道統祠院。道統祠，康熙二十八年（西元1689年）初建，乾隆四年（西元1739年）重修，面闊三楹，進深六架椽，單簷歇山卷棚頂，周出廊，門額懸匾“道統祠”，柱有懸聯：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道統之說最早濫觴於孟子，其言曰︰“由堯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各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隱然以繼孔自任。祠內現置帝堯、大禹、周公三聖人像，後懸巡守嵩山、嵩山治水、陽城測景圖。 殿前丈許鑿有泮池，中設拱橋。泮池，又稱泮宮，意即泮宮之池，乃官學之標誌。古言：諸侯不得觀四方，故缺東以南，半天子之學，故曰泮宮。《詩經·泮水》又曰：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意謂在太學之士，可摘泮池之芹，插於帽緣，以示文才。泮池之上設有石橋，或拱或平，名作泮橋。科試之前，學子過橋祭孔，又稱入泮，取高中之意也。
泮池之東起三益齋，清康熙二十八年（西元1689年）初創，面闊五楹，進深五架椽，單簷硬山卷棚頂，前出廊。三益者，語出《後漢書·馮衍傳》：臣自惟無三益之才，不敢處三損之地······。都以友直、友諒、友多聞為三益。泮西起四勿齋，初創於清二十八年（西元1689年），丙寅年（西元1986年）落架重修，今齋面闊十一間，進深五架椽，單簷硬山卷棚頂。四勿者，語出《論語·顏回》，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之意也。二齋本為古之學堂，今作書畫展廳所用。
行過道統祠入末進院，亦即藏書樓院。藏書樓，清康熙二十三年（西元1684年）初創，乾隆四年（西元1739年）重修，面闊五間，進深六架椽，單簷硬山卷棚頂二層樓閣，前出廊。樓內現藏部分清代藏書，亦作書院拓片陳展室之用。 書樓東西立觀善堂、崇儒祠。分創於清康熙十七（西元1678年），與二十五年（西元1686年），乾隆四年（西元1739年）重修。均為面闊三楹，進深五架椽，硬山滾脊頂營造構架。
覽遊至斯，已近約一時，本欲再往西院一觀，然因懼誤徒友歸程，遂急退而出。過儀門，恰車行到，乃等車而返農家宿住，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