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盛平时代的寿宴

曹雄

(全家福,抱小妹的是外公) 记得那一年,外祖父春藻公已年满七十。在西宁的儿女、女婿们决心为他老人家办七十大寿。寿诞这天,大同街五号从大门、二门到南跨院廊下各门楣贴满了红纸对子。一对大红灯笼高高地悬挑在二门挑檐下。一大早,亲戚们从四面八方云集这古城西北的刘氏故居。二个儿子、三个女婿全家,以及马家阿舅及娘姨们、老辈亲朋好友共百余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和认识不认识的长辈、同辈们寒暄、问好,我们遵循着母亲对人要谦恭有礼的教诲。但童子的我在长辈群中,还是留意到一个中年妇女。虽然伊也和西宁的成年妇女一样,戴着一顶能罩住整个发髻的圆形的黑色丝绒帽,穿着黑色暗花绸夹衣;身后跟着一个梳辫子的十几岁的小姑娘,但神态忧郁而严肃,与亲眷若即若离,似乎游离于大众之外,很快就消失在东厨房里。我问母亲,伊是谁?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她……你们应该叫舅妈,是马家阿舅哥的女人。不过,她不是西宁人,是随红军从四川过来的……” (西路军女兵) 我已经读过《气壮山河》1-14集。从程世才(中将、红三十军军长)、李天焕(中将,西路军高级将领)等人的回忆录中,早已知道,长征历史上第四方面军和原属第一方面军的董振堂部还有一段惨烈的故事。那是过草地以后,四方面军所属九军、三十军和在草地划归四方面军的第五军,遵循红军总政委张国焘的命令,渡过黄河,转道河西西出新疆。据说,张国焘想在那里另立中央,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但是,事与愿违。这支部队,在河西走廊,遭遇剽悍的马步芳步骑兵的围堵,只有少数人遁入祁连山,得以到达新疆,其余二万余人,几乎全军复没。里面有一个妇女团,两千余人,除了战死者外,剩余的都做了俘虏,大部被马步芳配给了部下的大小军官。身为马家军人的马阿舅,就有了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配偶。这都是张国焘的逃跑主义和另立中央的企图造的孽。当然,《气壮山河》都如是说,谁知道那里面真实的复杂的政治军事原因,那也是我这个童子根本不甚了了的事。 (血战中的西路军) 想起来了,母亲说过红军俘虏被押往西宁的事,那是她出阁前的真实见闻。<br> 1937年4月中旬,母亲正在家中刺绣,听兄弟们跑回来说:马家军从河西班师回来了,押回了许多红军战俘。闻讯,她随手拿了一个鞋底,跟着哥哥,一边纳鞋底,一边走出院子门,到街上去看红军。<br> 军队是从扁都口班师回来的。从门源沿着北川河下来,经过莫家路桥,从小西门进来,穿过大同街出北大街,拐向大什字,从那儿就可以通向东大街、东关。<br> 身材魁梧,体格壮实的马家军荷枪实弹,押着一队红军战俘,已经从小西门进入街市。西宁四月,虽是春天,却乍暖还寒,人们还没有脱去冬装。但是战俘们却赤着脚,靸着破鞋,衣衫褴褛,一个个瘦骨嶙峋,蓬头垢面,其中也有不少步履蹒跚的伤病员。队伍拖了很长,哩哩啦啦地、沉默地走着。到最后是一队女兵,年龄都不大,十五六,最大的也就是二十余岁,惶恐而无助,望之,让人可怜。<br> 街头,父老乡亲们议论着、叹息着,这个军队没吃没穿,都是娃娃,打什么仗,怪可怜的!听说从四川过草地到河西,被军队包了饺子,只跑了头头徐向前。<br> (西宁北门) 后来,又进了几批战俘,就见年轻的马步芳,骑着一匹黑马,几乎天天趾高气扬地从北大街跑过,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勤务兵。再后来,听说男战俘,一部分编入了新二军,一部分编入了南部边区警备司令部。当官的都被拖到小南川活埋了。而女兵嘛,漂亮的编了个歌舞团,几乎定期给军官们跳红军舞。其余的都被马步芳赏给了大小军官,作老婆或姨太太去了。到后来,母亲随少女们也去湟中大厦看过红军表演,跳得还蛮好的。 (马步芳公馆一隅) 这位来自宣汉的表舅妈,就在这时成了后外祖母的侄媳妇。但二十年了,虽然已经随乡入俗,但并没有真正融入他的家族。别的亲戚来了,会相互寒暄、拉家常,表示亲近,唯有伊,一来外公家,就带着十几岁的女儿,躲进厨屋。要么坐在小炕上,要么帮厨,也不应对亲朋宾客。解放都好久了,没有人来证实她的红军身份,也没有人给她政治荣誉、生活保障。她的荣辱系于夫家,成分待遇都看夫家。只有我们,亲戚们都知道她是红军。不过,大家除了好奇,就是同情,说不上什么荣耀。我们就是个军人世家,外祖父两个儿子,一个曾是蒋介石的侍从副官,一个又是解放军劲锐39军主力师的政工干事;三个女婿,老大是青年军军官,老二是马家军骑兵,老三是解放军三军的军官。所以什么女兵,什么战俘,什么军队的军官,我们已经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br> 北房、西厢房、南屋屋檐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鲜衣华服,黑鸦鸦一片。司礼唱着各家的寿礼,司库忙着挂账收验。以那个年代的收入水平来看,各家寿礼高达父亲一个月至两个月的工资。是极其丰厚的。外祖公一生辛劳,得到这点回报,在儿孙们看来,是极其理所应当的。 三声炮响后,身穿长袍的老寿星与外祖母分坐在堂屋刘氏家譜两侧,接受儿女们跪拜贺寿。一向严正古板的外公,留着山羊胡子的焦黄的面容露出些许红润,显得神采奕奕。在司礼的喝唱中,在两廊肃穆而恭敬的人群的观礼中,一拨一拨的人流跪拜在寿星膝下,祝他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人寿月圆子孙多。外祖父以青年才俊反抗满清统治,从陇南川北亡命青海,充异乡州县小吏。能在马步芳盘居的西宁立住脚,生育七个儿女,造就两个大学教授(三舅后升青海师范学院数学系副教授),在这偏远的西北古城,这样的人家确实是凤毛麟角。如今人丁兴旺,儿孙满堂,这是多少中国人世代相传的梦想。谁料想,这如日中天的好景只是一现的昙花。当大难来临的时候,终究会曲终人散,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典礼毕了,贺寿的宾客们坐满了从堂屋套间到廊下的桌椅。济济一堂、笑语喧天。年轻的四舅与马家阿舅爷的大公子,那个个子魁梧、风流倜傥的大表舅争论着时局,大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风彩。喜谈吐的父亲也海阔天空地向两个连襟谈他从阿拉善草原到柴达木盆地,从河西走廊到花马池的种种见闻。四廊的喧嚣渐渐平静了,两个争论不休的才子也停止了答辩,满座的人侧耳听着父亲那不改湘音的南腔北调。那戈壁草原,那万里荒漠上的种种奇观,都是父亲青年时代的亲身经历。本该成为学者巨匠的他,因贫困而辍学,伴着驼铃声,用赤脚片所走过的西北的每一寸山川。<br> 母亲来招我入席了。作为外公最喜爱的外孙,除大哥、大妹外,我们兄妹四人与尕胖(三姨的长子,长年生活在外祖父身边)、母亲、三舅妈与二老为一席。设特席在堂屋套间的木炕上。<br> 厨房里,忙碌的厨师将锅、碗、瓢、盆,刀、叉、勺、筷的响声与风箱有节奏的咯吱声组成了和谐的乐章。堂倌们挽着衣袖,围着白裙,肩上搭着毛巾,吆喝着,端着食盘,穿梭于各个酒桌与厨房间。从小吃、八宝粥、四热炒、四海鲜、四素炒、主食、小菜到甜汤,先后上了一十三道大菜。将酒桌摆得满满的。香气在庭院间缭绕,似乎那棵外公手植的花椒树和两丛茂盛的灌木,也被熏得慵懒而舒适。大人们酒足饭饱了,先前的仪容与仪表全然不见了。变成了衣冠不振、油光满面的酒徒与食客。孩子们在各个酒桌间窜来窜去,拼命往腹中填着好吃的东西。午宴从中午十一点持续到下午三点。残席撤尽后,带火锅的奶茶与盖碗茶、香烟盒又递上各个桌面。大人们开始品茗试烟、弈棋、玩牌,不好此道者,又复摆起龙门阵来。<br>黄昏在喧闹声中又来临了。当夜幕低垂,华灯初放的时候,大同街五号的一转围廊檐下灯火辉煌。夜宴又开始了。菜名变了,花样变了,但制式、规则没有变。依然是一道又一道,由掌灯直送到亥时。酒足饭饱的女人们清理完桌面,慢悠悠地吮吸着茶水,拉着各家的家常。男人们则揎拳擦掌,用西凤、互助酒继续着酒仗。有观阵的,有另坐一边聊天的。纷纷扰扰,直到子夜时分。 我其实在午宴开始不久,就溜下了餐桌,溜进了南厢房三舅的书房。这是南屋右手的套间,幽静而清雅。套间里,靠窗是一铺红毡毯的火炕,南端靠墙立着两只书架,搁扳上密密实实,排满了书籍。我贪婪地一排排扫视着书架,《海鸥》《卓娅与舒拉》《三国演义》《水浒传》……我伸手抽出金圣叹批注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从洪太尉误开魔煞洞,放走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下界作乱看起,王进避仇出走;鲁达拳打镇关西,醉打山门;林冲发配,雪夜上梁山;宋江杀惜;吴松打虎;一回回故事,精彩纷呈。那一个个英雄好汉跃然于纸上,仿佛呼之欲出。我着迷似地抱着书本,蹲在炕角头,浑然不知时光的流失。算起来,我已经读了上百本大部头书了。对是非善恶、人物品性,已经有了自己的评价标准。晁天王忠直刚烈,至真至诚,天却不假其寿;宋江乐善好施,广交天下英雄,人总感觉他有些做作;林冲武艺超群,终了脱不开儿女情长;鲁智深仗义勇为,人太粗豪;李逵威猛,嫉恶如仇,但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如麻;武松骁勇,手段却过于狠毒;相比之下,还是小李广花荣,技艺超群、温文尔雅,轻利禄、重情义,功高而不自矜,算得上一代人杰。 黄昏了,我借着昏黄的天光继续贪婪地啃着《水浒》。三舅悄悄地走了进来,慈爱而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这么暗的光,你不要眼睛了?”<br> 他拿过我的书,推着我:“快去吃饭,吃完再看!”<br> 我不情愿地立起身来,离开了书房,走进了上房。母亲见到我,赶忙起身拉我过去,招呼着给我盛饭吃。南向踞坐的外公看了我一眼,问:“永龄这半天到哪儿去了?”<br>我低头扒着饭食,没有回答外公的询问。外公摇了摇头,又忙着去招呼尕胖、二妹吃菜。我则趁他与给小妹喂饭的母亲不备,又溜出上房,溜向南书房。<br> 宴席散了,灯火已阑珊。前院里、大门口,传来一茬茬宾客告辞的话音。二哥走进屋来,告诉我该回家了。我熄了灯火,依依不舍地放下书本,随二哥去向外公、舅父告别,与家人踏上了归程。 (今日西宁之夜) 午夜的小城,月明星稀,幽深的夜色笼罩着沉沉在睡眠中的高原古城。城门洞边两家杂货舖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我们的身影。父母亲在喁喁地说着什么,兄弟姐妹们各自讲着自己兴高彩烈的事;我的心绪还在《水浒传》里,我并不心许那些剥人皮、吃人肉、杀人越货的强盗,也不同情一打败仗就投降的朝庭将领。我钦佩堂堂正正、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志士仁人。从这个意义讲,梁山一百单八将并无几个真豪杰。<div><div> 出小西门了,小南川河谷弥漫着黑暗而静谧的夜色。月已西斜,没有灯火,没有狗吠,只有疏朗的星星在天边眨着眼睛。父母亲停止交谈,催促我们快走。夜深了,又一个黎明即将到来,昨日的繁华已成过去,明天又将怎样呢?<br><br>十<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