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终极关怀

柏川

　　我的朋友冰河邀我加入了一个银杏公益群。群里大约有十来个人。之前我在高平，也知道有一些民间公益组织，但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做些什么。我从未和他们建立过任何联系，也不了解他们。我的生活和工作似乎一直远离着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从这一点反视自己，我觉得在这充满无助者的人间，我并未尽到自己对他者的责任。相对于布满大地的悲苦，我为我安逸的生活感到一丝丝的羞耻。

昨夜我跟悉达多一起穿过了那座邪恶的新城。万世轮回的疾病、衰老和贫穷，在那座地狱之城，呈现出令人目不忍视的挣扎之苦。为了让悉达多远离悲伤和苦难，不成为仙人预言的弃绝者，他的父亲建了这座新城，将都城里老弱病贫的人驱赶到这里。而悉达多终究是看见了他们，看见了满城的不幸者，在炼狱般的煎熬中经受着水火之苦的人们。他们不是别人，而正是我们自己。悉达多感到无法解脱的痛苦，深夜离开王宫，去寻找解救众生之苦的道路。他不是苦行者，不是弃绝者，也不是躲避人间苦难的遁世者，他是抱着拯救众生于迷途的愿望，去寻找苦难发生的根源。他不相信婆罗门和吠陀经典，他不相信权威和传统，他甚至怀疑人们笃信不疑的上主。他苦苦寻找代代轮回的贫富生死苦难的生命的真相，以求得正法及解脱之道。悉达多是一个真正的无神论者。他坚信自己的力量。他的力量来自于内心的坚定，来自于中道，来自于他与众生共存于这大千三千世界的平等心和无上真理。他认为每个人都是漂浮在人世间的尘埃，尘尘相关，他人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他人的喜悦也是我的喜悦。

几千年过去了，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在受着他的影响，得着他的教诲，蒙受着他的恩惠。虽然，贫富与苦难依然在轮回，但觉悟者也在增加。我们不知不觉地被一个伟大的灵魂引领着前行。

我开始将自我的命运同这个世界所有人链接起来。这种链接让我如同行走在一团团的温暖的光里，我逐渐在明白存在、爱与慈悲的含义。

冰河邀我加入了银杏，让我近距离感受和我们同住在大地之上的他们。银杏，或暗含祝福长寿与美好之意。我们是带着祝福走近他们的一群人。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美好的名字银杏。

周六上午九点，我们乘车前往大阳去看望一位九十五岁的老人。对于老人的感受，无论是贫病的老人，还是健康的老人，无论是有人相伴的老人，还是孤独无依的老人，在他们的眼睛里我都能看到一种无力无助无望的平静，似乎已被世界抛弃，他们在人间的荒岛之上等待归期。过去每次遇到这样的眼神，我都努力地回避着，告诉自己不要联想，我不会成为这样的老人，我不要成为老人。而另一个声音却在追赶着我，告诉我，这就是你的将来，谁也逃不开的结局。

我为我即将成为一个老人感到痛苦。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逃避这些痛苦。但是它无处不在。我无法逃避。我必须要面对那些比我想象的更恓惶的老年晚景。

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恐惧老与死亡。我跟随悉达多一起穿越了谬误的丛林，分享了正悟。我从他的智慧里获得一种平静的力量，了然生死之真相。

车上，同行的一位朋友说，她不想到那位老人家里去。原因是她觉得这家人有一些异常的表现。

什么异常的表现？我问。

她的儿子不愿意承认他和那个家的关系。当我们走到他家大门口时，坐在门口的他居然把脸扭开了，不接待我们。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母亲那么善良，可是他却不愿意承认他是她的儿子。这是为什么？

哦，我来解释一下，他为什么这样做。我认为， 他不愿意承认他和那个家庭关系，或许是你们的帮助伤害了他的尊严。作为儿子他感觉自己没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和奶奶，还让你们这些陌生人来关照，他心里愧疚。所以他不承认，逃避，不是他没有孝心，而是为了保全他仅有的一点尊严。我们如果能这样去想他，就不觉得他的行为不可理解。你还会不想到他家去吗？

你说的对啊。也许他真是这样想的呢。

如果我们不把我们做的事当作慈善与施舍，如果我们把它当作体验与感受，当作一种对自我的观察和爱的行动，我们的内心或许就不会有疑惑或对他人的偏见，平和与尊重就会像雨露落进每个人的心田。那么，那些接受我们帮助的人才会欣然地面对我们。不要认为我们只是在帮助弱者，是他们给了我们修正自己的机会。

就如现在，我们坐在这辆车上，我们彼此聆听，你们也给了我机会，让我可以把我的感受和觉悟的这些讲给你们，这是一种福缘。

这样交谈着，就到了老人家。

我们看望的这位老人叫杜发荣，住在大阳镇一个普通的村子里。今年94岁。在车上，同行的朋友们已经介绍过她家的情况。她的腿摔坏过，做过手术，不能行走。她有一个儿子，曾卧床18年，去世也已经20多年了。她的儿媳叫杜香林，伺候了十八年瘫痪的丈夫，送走丈夫后，又接住伺候年迈病残的婆婆。儿媳如今也已70岁。腿做过换膝盖手术，身体也不是太好。她每天伺候婆婆饮食，洗刷，大小便，没有经济来源，靠国家低保生活。

听到这些，我并没有感到难过和不可思议。因为我知道，无论他们生活在哪种情形之下，也只能靠自己解脱，在生活的长河中，他人的帮助只是一杯水而已。

但我看到的实际情形要好的多。屋子里没有那种被阴暗和不幸充斥的悲伤。在七十岁的杜香林的脸上，我看见一种如春天生发希望的笑容。一个伺候了一辈子病人的女人脸上，没有悲苦。她的眼睛里没有哀愁，而是充满了喜悦。她的婆婆，那个九十四岁的老人安详地躺在床上。陪在床边的除了她的儿媳，还有她的女儿，侄女和孙子。她的孙子（就是刚才大家说的那位不愿意承认他和这个家庭关系的男人）看样子也已有四十左右了。这次见到我们时，他并没躲避，而是红着脸站在靠窗户的地方，略带羞涩的看着我们进来。我们先是看望了躺在床上的老人。她的确是非常老了，脸色青黑。当我用两手抚摸她的额头和脸颊时，我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柔软。她闭着眼睛，似乎并为感知我的触摸。她的儿媳告诉她，有人来看她了，她也懒得睁开眼睛。她似乎到了临终的时候了。我想，但是她很安详。面对老人，我内心平静。没有了过去那种对老迈的恐惧和忧愁，也没有了怜悯。有的只是一种无比安然的面对。离开老人家之前，她的孙子，那个有点羞涩的男人对我说，我母亲很不容易，她这辈子太苦了。他说话时，眼睛发红，有点想哭。我制止了他。我告诉他，苦，只是我们的一种主观感受，或我们认为的苦，也许对于你母亲，她并没觉得这是一种苦。人人都会觉得苦，无论贫富。生老病死都是苦，谁也会经历的。而让我们用平静的心态面对这一切，换一个心态去面对，也许一切就变得不同。他点点头。我想他一定是听懂了我说的话。

我们离开老人家时，杜香林大婶希望我们能在她家吃顿饭。我们承诺，下次一定在她家吃一碗酸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