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美林湖

家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墨汁瓶，一只毛笔，看着这两样东西我潸然泪下。

这是父亲的遗物。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中文化，服兵役八年，退伍后多数时间在公社（后改为乡）工作，也在法庭工作过。父亲脾气犟，正直廉洁，因不会谄媚不会送礼走关系，最终也是个乡干部，从乡人大主席的位置上退休。

父亲的墨汁和毛笔有两样用处，一是用来给村里得痄腮（腮腺炎）的孩子们画大黑脸，二是过年时给乡亲们写对联。

我出生的那年代没有预防痄腮的预防针，在乡下痄腮是一种比较流行的传染病，由其是春秋季节特别容易在儿童和青少年中间流行，村里孩子们得了痄腮就用父亲的土办法治疗——鸡蛋墨。

我得过痄腮，知道鸡蛋墨涂在脸上那凉凉的感觉，涂几次墨就能好。我也记得很清楚，村里孩子得了痄腮，大人就带着孩子到我家来让父亲给治疗——用墨汁在肿胀的下巴和腮上涂墨汁。每当有孩子需要治疗痄腮，父亲就取一只碗来，从墨汁瓶里倒一些墨汁在碗里，再取一个鸡蛋在顶端敲一个小口仔细的把蛋清倒入墨汁里，然后用筷子用力搅拌均匀，最后才拿毛笔沾上有鸡蛋清的墨汁给孩子画脸，一直到孩子红肿的半边脸乃至下巴处全部沾了墨汁才算完。

痄腮盛行的时候，来我家的孩子们是排队的，先来的先画。

有一年得痄腮的孩子特别多，父亲一下子买了两瓶墨汁。大人都知道我父亲要去公社上班所以带着孩子来得也早，家里光线暗，父亲就在院子里给孩子们治疗。父亲端着墨汁碗维持一个较低的姿势，仰着头用毛笔给孩子们画脸，朝阳从东边洒下浅金色亮光，父亲身披阳光，随着孩子们的身高调整姿势，或蹲着或弯腰，毛笔或在墨汁碗里或在孩子脸上。站在我家院子里的大人孩子都用希望的目光看着父亲，我也站在一边看，阳光为父亲全身镀了一层浅金色，父亲的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脸上，他的手沉稳有力。我目不转睛看着父亲的手，眼里溢出泪水。

那时候我只是被胸中涌起的热辣辣的感觉冲击导致流泪，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是父亲全神贯注为孩子们治疗的姿态和做法让我感动，父亲下蹲和弯腰构勒的场景可以称为神圣。父亲真心真意为孩子们治疗，希望孩子们快点从疼痛中解脱，是父亲善良的愿望让我感动，父亲纯洁的心灵确实美好。

——那个贫穷落后的时代，缺医少药，乡下老百姓日子艰难，病了痛了多数时候是忍耐。孩子们得了痄腮没有药，也就是用我父亲这种土办法治疗。孩子们顶着大黑脸表情各异，大人脸上却是满意的笑容，然后带着感激的心情领走孩子。

有时候来我家治痄腮的孩子多，父亲忙完便没有吃早饭的时间了，推起他那辆大水管自行车匆匆忙忙赶去公社上班。

父亲的墨汁和毛笔另一个重要用途是写对联。我小时候，每年进入腊月后我父亲就开启写对联模式，是晚上写的，我经常给父亲帮忙。

我家的煤油灯很漂亮，灯座是倒扣的碗状，连接着上端装煤油的鼓形肚子，连接处正好用手握。吃完晚饭后父亲会喊我，“美林，把灯端到箱子上”，我便乐颠颠的做这件事情——把灯从炕上端到地上的大木箱上，再踮起脚尖往里面推推。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有个家具叫写字台，父亲写对联就站在地上的木箱前。木箱上有不少鲜红的对联纸，是乡亲们拿来让父亲帮写对联的。

父亲写对联时，我就在一边看，等着把父亲写好的对联拿走。我比木箱高出一头，看父亲写对联时我就把下巴搁在木箱边缘，父亲写完一条了，我立马就用两只手端起这条对联放在一旁晾着，然后再高高兴兴的返回去继续把下巴搁在木箱边上等父亲写下一条……

当然了，父亲的墨汁和毛笔还有别的用处，比如村里有娶新媳妇的人家，会拿来红纸请父亲写喜联，盖了新房子要搬进去住了，也是需要新的红对联的，也会找父亲写。我发现父亲特别喜欢给乡亲们写这类对联，面对乡亲们的要求除了满足还要说吉祥话，乡亲们也非常欢喜父亲的那些吉祥话，仿佛父亲说了就能变成事实。

父亲是个普通人，抛开做为干部为国家做的工作，也在村里做了不少事。相比一般老百姓父亲还有不少超长的地方，比如父亲还会给病人打针。那时候一个大队好几个村子，却只有一个赤脚医生，医生在给病人看完病后除了留下药还有针剂，这就给距离医生太远的病人找了麻烦——没人给打针。我们村距离医生住的村子约四华里，有的病人在没有医生而我父亲在家时，就请我父亲去给打针。

我父亲没有学过医，他会打针是因为我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老了身体不大好，经常这里痛那里不舒服的，找医生看了医生给打完针还要留下针剂，我父亲为了给他的父母治病方便，仔细询问医生怎样打针，然后就自己给我爷爷奶奶打针。父亲从他父母身上学会打针后，也方便了不少乡亲。

还有，我父亲会做饭，炸的油条麻花酥脆可口，过年时不少乡亲也请我父亲帮他们炸油条麻花。父亲会做饭是因为他在部队期间是炊事班班长，所以拥有多项做饭技能，回到村里也把技术带回村里了。在为乡亲们帮忙的时候，有乡亲想学，父亲便很不客气的充当师傅教会人家。

父亲走了，今生今世我不知道去那里找寻，但从父亲的物品中看他的音容笑貌，还有言语行动，一点一滴如在昨日。

我长得像父亲，熟悉父亲的人一见我便会想到我是父亲的女儿。做为父亲的女儿，我愿意继承发扬父亲的美好品质，愿意让自己更优秀，做很多有价值的事。

愿父亲在天堂安好。

（写在父亲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