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走多久啊？（徒步的艺术）

毛歌

实际上，我完全知道走完这条步道需要两个半小时，和其他很多步道一样，有上坡，有下坡，在某一个转弯的地方，需要停留下来，左右环顾，去寻找通向远方的路边。步道上的树桩，涂着三种颜色。黄色和红色直达海边，而蓝色指向，意味着需要翻过另外一座山，再到达一个我从未到达过的海滩。海滩所具有的原始性，有时候令人振奋，更多的时候则会让人不舒服。令人振奋的海滩比如奥克兰往北，有一个几乎不可能被外部世界发现的粉红色贝壳海滩，由于漫长时间的关系，从海岸边岩石里流出来的富含矿物质的泉水，改变了附近所有贝壳的遗传基因。贝壳喝这里的水，在身体里形成真正的染色体。无数的贝壳造成了这个海滩独一无二的特点，连鸬鹚也不会对你的陌生出现表现出来任何惊扰的情绪，它们以为你是远处飞过来的大鸟，只要你不去刻意打搅它们，你就和所有的鸬鹚生活在粉红色的沙滩上。大海的涛声此起彼伏，时间以一万年的形式隐藏在每一次波浪中，你注意这些波浪，一如你注视时间。在粉红色贝壳海滩，你会失去记忆。那种犹如青春少女刚刚涂抹了指甲油一样的细碎贝壳，每一小片都是一个世界，其中的纹路和润泽的表面，让你失去所有的自己。这种不复拥有自己的存在感，造成了一种人类历史上罕见的诗意运动。你就是诗歌的某一句，某一个字，或者像茨维塔耶娃一样独创的标点符号，你就是一小片粉红色贝壳，附近是浸泡数年的枯枝和回应太阳光芒的海玻璃。

只有那些令你不舒服的原始海滩，才会让你思考，陷入思考。荒凉的海滩，找不到穿比基尼的女性，也没有垂钓者的身影，那些能够走到海边的徒步爱好者，常常是目光凝滞，他们不会说话，瞭望辽阔的大海，遥远的地方海雾迷漫，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岸边堆积了无数的枯枝和死去的小海螺，杂草延伸到海边，落叶迅速腐烂。南半球最大的海湾Kaipara就在我的眼前，我的脚下，我只要张开双手，就可以拥抱海的某一部分。这种形式极其悲壮。海滩上没有一个人，几只海鸟距离我有十米，它们安静地等待潮水的到来，在它们的叫声中，有潮汐的音韵。原始既可以表达荒凉，也可以表达蛮荒，或者单纯质朴。没有丝毫修饰的原始海滩，我得借用“中土世界”这几个字来形容。我深知文字具有特定的指意，正是这种指意带来了有限。越是试图通过文字来叙述原始海滩，就越会紧张不安。局限带来了焦虑。在奥克兰Kaipara海湾，我突然间意识到某种渺小不是刻意撕裂我们，而是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真的很渺小。这正是荒凉的美，正是莽荒旷野的核心。

步道穿过牧场，沿着起伏的山峦可以不费任何力气就能够目睹远处大海的壮阔。上坡和下坡，曲折和蜿蜒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形式。走在每一条步道上，意义都会不一样。这和你的心情有关系，和四季有关系，和天上的云朵有关系。我熟悉这种迂回，这让我不断体验成为人生战士应该把握的基本能力。我刻意在不同的步道上行走，刻意在同一条步道上反复行走。一般的人总喜欢到新的地方去徒步，他们说这会激发他们的热情。对于这样的观点，我不敢苟同。你难道要离开自己的城市到别的地方去生活才会平静快乐吗？你在自己的乡村夜晚，一样可以看见流星雨。你在每一条步道上，哪怕你已经走过十次，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大地的踏实和山峦赋予你的想象力。有一个人，总是问我，这条步道他去过吗？他的意思是，如果去过，他就不去了。在同一条步道的起始点，我得告诉我同来的朋友们，今天走这样一条我们走过的步道，会带给我们什么启示。今天是初秋的四月，南半球的阳光温暖而迷人。走在长满黄色小野花的步道上，一如你走在上帝为你谱写的乐谱之中。诗人早就为你的到来吟诵了他昨夜的杰作，你从一开始踏上步道，就应该感恩自己的幸运和所得的恩典。比起太多的人来说，你是了不起的生命，你踏足步道，曼努考树开着白色的花朵，成群的鸟儿，不让你发现它们的身影而消失于低谷的密林。一种叫做kawakawa的灌木，叶片细嫩，刚刚生长出来的果实，由于叶片的遮挡而很难发现。你可以咀嚼这种叶片，有一种微辛的口感。要是你喜欢喝上几口，这种果实和枸杞一样，是适合浸泡在酒里面的。在步道上，你如果认识某一种植物的叶子可以吃，这会让你再一次停留下来，你好像觉得自己要和这些植物要聊一会一样。

有个八岁的小朋友问我，还需要多久才可以走到海边？我当然不能说一个小时，那对于她来说太长了。她希望的是五分钟，或者一分钟。那么，我们就走两分钟看看。我把一整条步道分成数个两分钟，这种分法，使得我们更加容易生活在当下。如果当下就是力量，我可以这样对自己说：我们在步道上的每一步都证明了我们的存在形式，不是时间的流动，山峦的起伏，不是荒凉海滩的寂静辽阔，而是我们脚步的声音，来自于我们热爱自然的情感允许我们体验生活的所有细节，此刻和此处，这里和这时。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