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轶闻:知青琐忆

王铁军

又逢世界读书日,本有心借此题目写写心得,但终因静不下心来,只得拿十几年前的一篇旧文充数。 我自幼喜欢读书。<br> 父亲更喜欢读书,他在“文化大革命”前攒下了五个书柜的书。这在当时可算是非常可观的一笔财富了。<br> 这些书更是我在同龄人中骄人的财宝。但“文化大革命”前学习忙,我只是忙里偷闲看过一些小说和政治、历史读物。那时年龄毕竟也不大,看书并无明确目的,抓住什么看什么。<br> “文化大革命”来了,不上课了,有时间看书了,书却被父母单位的“造反派”在抄家时用封条封在柜子里无法拿出来——它们都是“走资派”搞“封资修”的证据。<div>  然而书的诱惑力太大,无论如何也得“弄”点书看看。明目张胆撕掉封条的风险太大,得不偿失,我不会那么做。我观察到,那些书柜被扔来砸去已很不严密了,努努力,从柜门的缝隙中有时可伸进一只手去。于是我便想方设法从书柜里“偷”。“偷”出来就赶紧看,看完了再与知心的朋友们交换着看。文革前我是抓住什么看什么,现在是“偷”出什么看什么。从《西行漫记》到《莎士比亚全集》,从苏联小说到鲁迅杂文,都是在这个时期读的,全然没有选择。<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当时家里的《西行漫记》是60年代初三联书店的“内部发行”本,早已被无数人看来看去“看没了”</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这倒是文革的幸存本</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这也是文革幸存本</h5> 快要下乡了,准备行李的时候,我在朋友的帮助下钉了一个硕大的木箱,木箱中装了大半箱书,把当时家里能“拿”得出来的书中想读没来得及读,或者自认为应该多读几遍的书,统统装了进去。到达七连,卸行李的时候,有人抬起我的箱子叫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么沉!<br> 然而,一直到我返城离开七连,这些书基本上没有拿出来过,最后都原封不动地带回家去了。<br> 之所以不拿出来,主要还不是舍不得,怕丢(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数十人挤在一个屋的知青宿舍里,任何人拿出一本书看都会有人想方设法把它弄走去过过“瘾”,因此丢书是常事),而是不愿冒书被没收,人被批判的风险。<br> 不像某些人说的,下乡作知青读了很多书,现在还可以“炫耀”一番。我在在七连当知青的时候,政治环境是,除了毛著,读什么书都有风险。我印象最深的有那么几件事:<br>  “整团补课”(这是当时连队里自己搞的一场政治运动)中,刘长林本来就是被批判的“对象”之一,曾有一天专门批判的内容就是他从家中带来了一本话本小说《石点头》,可想而知,这个“问题”加重了他的“罪名”。可实际上,没有几个人看过这本“劳什子”。<br> 岳凤桐因看老舍的《离婚》不慎,被人发现,书被没收了不算,连长李江还在全连大会上对此进行了“专题”批判。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br> 李江手里扬着书吼道:“这是什么书?”<br> 念书名:“《离婚》?你结婚了吗就离婚?!”<br> 打开书念书中第一句:“‘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什么话?他爸也叫他大哥吗?”<br>  就这样,完成了对此书的批判,结论是,这是一本毒草,没收!几十年来我每每与人谈起这场“批判”,笑过之后心中总是泛起一阵酸楚——这就是我们当年的读书环境。<br> 其实,知青中一方面迫切希望读书,读好书,另一方面却又被各种“大批判”搞得无所适从,不知读什么书好的人是大多数。<div>  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看书很多,在七连知青中是比较突出的,时常可以从他那里听到当时在其他人嘴里很少议论的话题,诸如“国民生产总值”是多少之类。然而正是他,给过我一次很强烈的刺激:一次,他手里有几本书,其中有那时青年人非常熟悉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少数允许看的小说之一),我随手拿来翻看,恰好翻到令年轻人面红耳赤的保尔与冬妮娅热恋那一段,就往下看了下去。他见我在读这一段,说了一句“这些地方还是少看为好”。说得我涨红了脸,把书还给了他,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虽然心中并不同意他的说法,但当时一切“爱”都是“黄色”的,我又能说什么呢?况且,他也是好意。</div> 正是这种环境,使我不愿,也不敢把带到兵团的书拿出来。知青朋友之间什么都可以拿出来“共产”,唯独这些书,我决定不拿出来,让它们在箱底压着吧,也许有出头的一天!<br> 无书可读,便读“毛著”。读毛著是那时每个人的必修课,也是任务,但除了“老三篇”和一些“语录”背得滚瓜烂熟之外,知青中很少有人仔细去读毛著中的其他篇章,更不要说执行“再教育”任务的“贫下中农”们了。我亲眼看见,李江某次与人谈话,先掏出“语录本”打开念一段,走近一看,“语录本”是倒着拿的!<br> 我不敢说在七连我读毛著最认真,但我自己清楚,我一生中,就是在七连,认真读过毛著。我在那几年里通读了《毛选》四卷,一些感兴趣的文章读了好多遍,如《实践论》、《矛盾论》、《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等等。从毛著中我看到了历史,也似乎看到了现实,看到了毛泽东分析问题的方法,也看到了自己的幼稚。但是,我从不做读书笔记,这已成了习惯。别人可以知道你在读什么,却不能知道你在记什么、想什么。然而我确实是在认真读,认真记。这个习惯是在那个年代“逼”出来的,其实并不是个好习惯,这个不好的习惯影响了我的一生——此后我看书基本上就是勤于看,疏于记,更疏于动笔。<br>  一次,团支部在小学校开大会,副指导员沈宝珠不知为什么突然向我“发难”,让我当众回答“什么是‘矛盾的同一性’”?恰恰那几天我正在读《矛盾论》,因同一性这部分不好懂便多看了几遍,几乎会背了。因此当场我的回答差不多是把原文背了一遍,没有任何遗漏。在七连的各种会议上因一些小事被主持会议者挖苦是常事,这种挖苦有时很令人难堪。那天沈宝珠是否想挖苦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这一次我凭着背书躲过了一“劫”。 <br>  那几年看过的书当然不仅仅是毛著,也看过别的书。记得是从侯子贞手中借看过《联共党史》,还借看过另一个人的《审判贝利亚纪实》,这两种书都是可以半公开读的,因为讲的都是苏共“变修”之前的历史。然而对我个人来说,这些书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看到了苏共政治斗争的残酷。其中让我感兴趣的是读到《联共党史》四章二节时,知道了斯大林与毛泽东对辩证法有不尽相同的解释。顺便说说,我的"哲学启蒙"就是从“毛著”、《联共党史》和现已忘记是从谁手中借来的艾思奇《大众哲学》开始的——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他们的哲学是怎么回事!<br> 也许是我离开七连较早,没有赶上后来相对“宽松”的时期。所以我的知青岁月,一本小说也没看过,学习文化知识的书更没看过。<div><br></div><div><h5 style="text-align: right;">此文原发于2008年4月17日《七连人》博客,略有改动</h5><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