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张婴音:好大一棵树<br>——忆李建树老师<br> <br> <br> 新年第一天,江南冬季的湿冷空气中裹挟着阵阵寒意,令人心绪杂乱不安。我感觉四肢僵硬,手指发麻,坐在电脑前却无法敲出任何一个字,下意识拿起手机翻看,突然,在浙江省儿童文学作家的微信群里赫然跳出几行字:宁波市作家协会原主席、《文学港》杂志原主编李建树于 2021 年 12 月 31 日逝世,享年 81 岁。<br>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我的心骤然下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望着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脑中空白一片,内心沉痛不已。李老师,我一直觉得您的意志如大树般坚韧,您的气运如江河般绵长,一定能坚持到90岁、100岁,从不曾想过一切竟然都成追忆。<br> 恍惚间,记忆把我带回到上世纪80年代,那正是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盛装岁月。记得大约是1984年春天,我有幸去上海参加《少年文艺》杂志召开的全国儿童文学青年作者创作笔会,同行的还有浙江儿童小说作者王申浩。那次会议内容丰富,嘉宾云集,几乎每天都有知名作家与我们座谈,记忆中有老一辈的作家任大霖、任大星,还有任溶溶、鲁兵、圣野等等。有一天会议中出现了一位西装笔挺,系一条红色领带,戴着玳瑁眼镜,风度儒雅的中年人。编辑部主任介绍说,他就是小说《蓝军越过防线》的作者李建树,是一位工程师,目前在青海工作,还特意说明他是浙江宁波人。那时,小说《蓝军越过防线》好评如潮,获奖无数,李老师声名鹊起。当时我才二十多岁,年轻而又有些幼稚,一听是浙江老乡,又因为读过他发表在《少年文艺》上的小说,见到他本人令我十分激动。就这样,在上海延安西路1538号少年儿童出版社的会议室里,我第一次见到并认识了李建树老师。我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表达了读完他作品后的感触和钦佩,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平易近人的笑容,谦逊低调的谈吐和那一口亲切好听的宁波普通话。<br> 1987年夏天,我工作所在的杂志社去宁波附近的一个县城开笔会。会议结束时,本来准备直接坐车回杭州。这时,我的作者,当年在上海少儿社《儿童文学研究》杂志当编辑的刘晓亚突然提议说:“李建树老师调回宁波了,我们不妨转道宁波市区去看看李老师吧!”我这才知道李建树老师已于1986年从青海调回家乡宁波《文学港》杂志工作。既然我们已经到了宁波附近,当然应该去看看他。我们到达宁波城里时已经天黑了,匆匆吃了饭,放下行李,按刘晓亚手里的地址,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李老师的家。那时候家里都还没有电话,对于我们的突然造访,李老师感到非常惊喜,我们在他简朴的家里见到了他的夫人李师母,她对我们非常热情,端出好多宁波小点心让我们一一品尝。我们在李老师温馨的家里喝着清香的茶,吃着美味的小点心,谈着儿童文学的创作和动态,很晚才回旅馆。李老师生怕我们不认得回去的路,一遍遍在纸上画着图,指明方向。我们走出很远,回头看,李老师还站在马路边橙色的路灯下一直望着我们,他站得很挺,远远看去像是一棵坚毅的大树,给我们带来踏实的安全感。直到今天,我的脑海里还能回放出那晚他送别我俩的情景,不禁泪湿眼眶。<br> 此后,我与李建树老师有了更多的联系。随着对他的了解,我敬佩他的人品,感动于他为人的真诚善良。那时,他创作成就颇丰,已经获得过多次全国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奖,但他永远是谦逊而低调的。每次我请他为我所在的杂志写稿,他总是一口答应,从不拒绝。其实他的创作任务很紧张,约稿不断,而且又担任宁波市作家协会主席和《文学港》主编,各种公务缠身,但他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有条不紊,不急不躁,永远都像一棵大树那样泰然沉稳。其间,李老师也约我给《文学港》写过多篇散文,还专门选登了浙师大方卫平老师的研究生所写的关于我的儿童文学作品的创作评论。<br> 现在想来,有一件事特别对不起李老师。一次,我有几个外地来的亲戚说要去宁波玩,那时找车找旅馆都不是很方便,他们又人生地不熟,想让我找个宁波的熟人帮忙,于是我马上想到了李老师。李老师接到我电话后欣然答应,说我帮你联系旅馆再找朋友帮忙用车接送一下。谁知到了说好的那日,我的亲戚突然生病,决定不去宁波了,而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李老师不上班,我打电话到《文学港》编辑部,没人接听,那时李老师家里没有装电话,一时联系不上,无法通知他不要去火车站接人了。我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转,只得赶紧往宁波作协发电报,心想如果有人看到电报一定知道是重要事情就会想办法转告他。然而这只是我不靠谱的臆想,最后李老师也根本没有收到电报。等我与李老师再次联系上时,他告诉我,那天,他在火车站举着牌子没有接到我的亲戚,就想办法进到站台里面,因为这趟车是从杭州直达宁波的,所以,他就一个个车厢去找人,最后实在没办法才离开。我听了之后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懂事了,李老师是我的师长,做事怎么可以这样欠妥,给李老师带去这么大的麻烦。我一个劲地向他道歉,他却带着一贯的微笑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宁波地方不大,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的心里非常难过,至今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br>光阴如梭,记忆的标尺时断时续,停留在2006年的那个秋天,省作协和省儿童文学创委会决定召开年会的同时举办我的作品研讨会。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会议,内心忐忑不安。这时,我接到了李老师的电话,他用熟悉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说:“开会那天晚上我正巧要出差,所以下午参加会议时我会第一个发言。祝福你的作品研讨会顺利召开,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他说前半句话时,我以为他这次不能来出席会议了,谁知,他不但参加会议,还第一个发言。他的鼓励让我觉得放松而温暖,这种感动长存我心。<br>那天,李老师准时出席了研讨会,依然西装笔挺,系着蓝色的领带,温文儒雅。他对我的作品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侃侃而谈,言语中处处体现着对后辈的爱惜和关怀。他认为我的儿童小说具有典型浙江作者的风格,生活气息浓郁、重视细节描写、平实而可读,希望我一直坚持自己的写作道路,对故事细节的撷取和打磨能在未来的创作中有更大的提高。李老师的这番讲话踏实饱满,不事张扬,仿佛滋润万物的绵绵细雨,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使得后面的会议气氛热烈,发言踊跃,非常圆满。我始终铭记着李老师对我真诚的支持和帮助,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依然是那棵伟岸的大树,把后辈们庇护在他的华盖之下。<br>2008年冬,忽然听到消息,说李老师突患脑梗,在宁波治疗一段时间后,来杭州的省人民医院进行康复治疗。这天,我打听到李老师的病房号,下班后买了水果篮匆匆赶去医院。见到李老师让我非常意外,他虽然腿脚不便走动,坐在轮椅上,但精神状态相当不错,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爱微笑,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这么大一个果篮,你是怎么带过来的?”我说:“骑自行车啊!”他笑着说:“骑自行车要千万注意安全!”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因为我妈妈前几年也是突发脑中风,当时医生说手术后可能会半身不遂,丧失语言功能等等,后来经过治疗,我妈妈恢复得很不错,不仅说话能力有所恢复,还能走路、看书、写字。所以我就拿妈妈做例子,拼命鼓励李老师,对他说:“您一定要有信心,会好起来的。我妈妈一直保持良好的心态,从患病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依然在坚持。您会慢慢恢复的,一定能坚持到90岁、100岁!”李老师听了我的话,似乎增添了信心,说道:“我要向你妈妈学习,一定坚持下去,我还要写作呢!”<br>此后几年,不断传来李老师的消息,虽然生活不能完全自理,要靠夫人照料起居,但坚强的他始终在与病魔抗争,从握笔开始练习,到坐在轮椅上坚持写作,他从来都没有放弃文学。他也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与我加了微信,互通信息。我多次收到他寄来的新书,还常常在《浙江作家》上看到他为年轻作家写的文学评论。我想,他一定把写作视为生命的修行,要让自己的晚年通过写作变得更有价值,而文学也是他病痛生活中最难能可贵的慰藉。<br>每年的省儿童文学年会,都会看到李老师由夫人李师母陪伴着,坐在轮椅上前来参加会议,永远是那个最认真的参会者。最后见到他是在2019年秋天的年会上,那次,他特地关照李师母给我们几个杭州的朋友每人送了一包精心挑选的宁波点心,其中就有我最喜欢的溪口千层饼。他的细致、周到、温暖从来没有一点改变,他真挚善良的内心永远满载着对友人的赤诚情谊。在会议小组讨论中,我与李老师是同一个组。在我印象中,李老师很内敛,属于那种在大众场合下话不太多的人。那天发言的人很多,李老师的发言时间也特别长,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讲这么多的话,他讲的是关于儿童文学现状与未来的话题,还结合了自己的创作理念及经验感受,讲得兴致勃勃,在一边陪着的李师母怕影响别人发言几次想打断他的讲话,他还是没有停下来。虽然时间很紧张,但大家都安静认真地听他讲完,他的那番话我如今想来仍觉受益匪浅。是不是李老师觉得自己以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一定要抓紧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们,告诉年轻人。想到这里,我的心头一阵疼痛酸涩,眼睛变得模糊起来。我是多想再听他讲讲更多事情,讲讲他的人生经历,讲讲他的创作经验,讲讲他的亲朋好友,以后我就真的再也听不到他跟我们谈论心爱的儿童文学了。<br>我想,这是一棵大树的故事。在艰难的年代,文学创作是他对抗残酷岁月的精神寄托与生活梦想,他叶绿根深,努力创作,开枝散叶,展露才华。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他默默奉献,为周围的人们遮风挡雨,为身旁的后辈指引方向。他虚怀若谷,热情善良,儿童文学就是他人生的注解。这棵大树生命旅程中的点点滴滴都汇聚成川流,滋养着周围的土地,哪怕在晚年遭遇病痛的摧残,文学的小舟依然能够帮助他渡过天命的劫难。病魔无法吞噬这棵大树的生命力,他永远挺立在我的心中,不会倒下。<br>也许生命有时脆弱,有时难免哀伤和悲痛,但李老师对于儿童文学的珍视和追求,对日常生活朴素的祈盼和表达,对世界的热爱和憧憬,将会是我永恒的榜样。</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