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笔记|栀子花开

胡治平

<p class="ql-block">  老屋门前的栀子花又开放了。看着那一朵朵洁白的栀子花沉沉地缀在肥绿的枝叶间,阵阵花香中,往事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p> <p class="ql-block">  那年月,父母亲都健在,一家人住在一幢木式结构的屋子里。父亲最大的特点是走路,脚步急促,头胸前倾——那都是常年着急赶农活做养成的行走习惯。每当干活回家晚了,常常人未进家门,家里人就听到他脚步踩在外面巷弄里青石条上的嗵嗵声。孩提时,总是晚饭弄好了,母亲就站在门前,扯着长声儿呼唤贪玩的我们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一个命苦的人,她二十八岁时,前夫遭遇那场浩劫,选择了轻生,留下一儿两女。父亲同样苦命,前妻患肝病去世,留下两女。他们两人走到一起后,有了我与弟弟。他们把各自所经历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艰辛地养育着儿女——活着! </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最惊讶父亲吃鱼。那是他提上渔网带着我从门前小河里捉来的,晒干后储存着当下饭菜。父亲从菜碗里夹起一条两三寸长的干鱼,自鱼头吃起,只见他抿起嘴巴不紧不慢地嚼着,然后一条鱼就下肚了,不吐半根刺。父亲笑着对我们说:“这样吃,不浪费。”</p><p class="ql-block"> 早晨,父亲扛着锄头下地了,母亲在厨房里生火做饭。我也起床了,或者背着书包经过穿着铁索的木板桥去上学,或者放假牵着牛儿走在村边的田埂上。村子的上空,炊烟袅袅,端直上升,像房子长出的一根根尾巴,高高地翘到了天上。牛儿有时会趁我不注意,舌头一闪,就把一蔸禾苗大口吞到了嘴里。我便用力扽一下手里的牛绳,大骂一声牛儿。</p> <p class="ql-block">  三姐最是可爱,从外面挖来一棵栀子花树,栽在门前的空地里。一年年,栀子花树渐渐长高了,开花了,洁白的,花好香啊!三姐也慢慢长大了,要嫁人了。我和弟弟都舍不得三姐出嫁,母亲说:“生了女儿,总要嫁人的,不然妈妈怎么生你们呢?”三姐出嫁那天,看着她一身新衣在鞭炮声里走出青石巷,想起小时候母亲教我唱的乡谣儿:“……生一个女,许东坑。大舅舅,来做媒;小舅舅,来扛箱。一扛扛到杨梅岭,看到婆家花屋顶;一扛扛到杨梅林,看到婆家花大门……”又想起三姐做女儿时,与村里几个同龄的女孩子常在门前的空地里,一边踢那种铜钱与鸡毛制作的毽子,一边嘴上唱着《对花》的乡谣儿:“正月梅花对雪开,二月杏花雨来催,三月桃花红到杪,四月蔷薇朵朵开,五月栀子芯里黄,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菱角漂水面,八月桂花满园香,九月菊花园中有,十月芙蓉赛牡丹,十一腊月无花采,卢都开花送春来。”她们是那样活泼快乐,那声音仿佛就萦绕在耳畔,我便止不住滴下泪来。我们家吃饭的桌子上少了一人。</p> <p class="ql-block">  父亲老了,家境已是极其艰难,母亲却非要供我和弟弟上学。父亲拗不过性格倔强的母亲,只好让我与弟弟坐在教室里读书。父母亲日渐佝偻的身体让我和弟弟在学习之余,学会了默默地承担家庭的各种农活。割稻子,挖茶山,冬天背着柴刀去山上打柴。有一回,弟弟不慎让柴刀砍着了自己的脚背,鲜血直冒。父亲赶忙找来苔藓止血,又撕了身上的衣服片条儿包扎伤口。弟弟的一只鞋肚子里都是血。他还是硬撑着一瘸一拐地将一捆柴火扛到了家。父母亲都心疼不已。</p><p class="ql-block"> 村里开始有人家买彩电了,我们家连黑白的都买不起。晚上,父母亲便在黑暗里默坐,电灯都舍不得用。我和弟弟放假在家时,才舍得点电灯让我们在灯下做练习看书。家徒四壁,大概就是当年我们家那样子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喜欢喝点酒的,因为我和弟弟读书带来的家庭经济拮据,他的这点爱好也被无奈地割舍了。家里每年养的那头猪都是被卖到了镇子上,只退回两斤猪油,偶尔慰劳一下全家一年到头闹饥荒的肚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个既坚强又脆弱的人。坚强是她的意志,再苦再累依然供着两个儿子上学,决不松劲。脆弱是她的感情,我和弟弟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学后,每次她送我们到村口,都要止不住落泪,伤离别。</p><p class="ql-block"> 父亲亡于心脏病,他走时,我二十七岁,弟弟二十四岁,我们都未结婚生子。父亲走了,我们家吃饭的桌子上又少了一人。从此,父亲常坐着吃饭的那个位置总是空着。</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母亲又走了,也是亡于心脏病。父母亲走时,他们都才六十多岁。我知道父母亲都是因为我和弟弟读书过度劳累所致,他们生前吃了太多的苦,又从未吃过好的。母亲走前,她说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我和弟弟把书读出来了,又成家立业了,她的苦没有白吃,今生很满足。</p><p class="ql-block"> 那幢木式结构的老屋仍在,板壁业已泛出陈旧的黑色,我和弟弟至今仍未拆去。每次走进老屋,我总会忆起与父母亲共度的那些难忘的艰苦岁月。</p><p class="ql-block"> 然往事历历,物是人非,唯有门前三姐栽下的那棵栀子花树,年年岁岁开放,不误花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