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一个人的旅行

徐陆

十六岁那年 一个人的旅行 文 / 徐陆 十六岁那年的暑假，按照事先从父亲的分省地图上规划好的“铁—水—公”路线，我开始了跨越苏皖两省，穿行四地的一个人的旅行。（之前一次是十二岁时一个人乘火车到邻省的芜湖）。 此行示意图 从中华门乘上蒸汽机头的绿皮火车，先去看望了在皖南江城的外婆，送上了母亲给老人家买的东西，翌日又折回宁芜线上的当涂，去寻找在那里的表哥…… 表哥是老三届（专指1966、1967、1968三届的初、高中毕业生），原先在宣城农村插队，照顾回城之后，被安排在长航的一条航标船上，他的船当时正在当涂的一家船厂例行检修。只凭信纸上的一个地址和鼻子下的嘴巴，我拎着帆布旅行袋就去了。 当涂古城是我此行的第二站，古称姑熟，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建城历史。出了车站，请路人看了我的路条，他告诉我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先找到渡口过河，然后再问。 骄阳似火，头皮晒得火辣，不由念想起了南京的梧桐树。去渡口的路上车辆稀少，不少人戴着墨镜。原来，其时“红眼病”正在江东一带大流行。走了很长一段路，看到树荫下有一个茶水摊，牌子上有字：茶水一杯两分，白开水一杯一分。边上吊着铁丝网编的报夹，看完了一面随手一转即可看到反面。记得头版上有“副统帅”会见外宾的照片，没想到一两个月后他“去“了温都尔汗…… 小歇之后继续赶路，街边店里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我不由驻足看去——剃头店里的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伙计不断手拉脚踏从滑轮上穿下来的绳索，随之店堂顶上竹竿挑着的两大块帘布来回扇动，一阵阵风凉刮过，师傅正拿着剃刀为一老者“吱吱”地刮着脸，可怜眼前这伙计已是汗流浃背。 摆渡过河，又一路询问，来到长江汊河边的一处坡岸，水面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一条油漆一新的铁壳轮船鹤立鸡群，我环视了一下，只见大树下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蹲在地上正在往“缸缸灶”里添加柴禾，隔着锅盖也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河鱼鲜香……我靠近刚一开口，那人腾的一下转身站了起来：“呦呵，你还真的找来了”！表哥十分欣喜地喊道，一把接过我手中的旅行袋，把我拉到船上休息。船长田老大手捧“赠给最可爱的人”红字的搪瓷大把缸笑眯眯的对我说：“小南京佬好有口福，你嘎（家）老表才将买了一条刚起水的大河（huo）鱼”。 晚饭时，热情爽朗的船老大开了一瓶濉溪大曲，我长这么大还没喝过白酒，看我推辞，他仍是笑着劝道：“是尚好滴酒号（号：此为语气字），就陪我们喝一毫毫（一点点）”。 船舱的顶部是一个大平台，表哥用绳子拎上几桶河水冲洗降温，铺上草席，老表俩就惬意的躺在这里，仰望着夏日里的满天星斗，江风习习，我俩海阔天空的聊着……表哥告诉我老船长是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的，脖子边那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就是子弹擦过留下的…… 航标船 第二天，检修后的航标船试航，在船长的指挥下开进了广阔的江面，在港汊里还显得突兀庞大的航标船在大江中就像一条小划子溯流向南。沿途检查了几个锚链在江中间的航标灯。航标灯固定在浮筒上，电源是蓄电池，有四个灯头，如果一个灯泡坏了，它就会通过机械发条自动旋转上一个好的灯头。航标船的任务就是检查维护这些航标灯的正常发光使用，从而给江上夜航的船只提供安全保障。 航标灯 航标船在表哥的操控下继续顶水前行，那一瞬间他就像一位威严的将军——岔着双腿，站的笔直，手握舵轮，并不时地拉响汽笛，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迎着船头涌来的江流逐渐变得湍急起来，江水“哗哗”的拍打着船舷激起阵阵浪花，放眼望去，满江波涌的两岸，高耸的青山隔江相峙而立，赫然如门，表哥说左边的是东梁山右边的是西梁山。 长江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表哥古文基础不错，李白的《望天门山》他带着浓郁的皖江口音应景即兴吟来，船过天门，音犹在耳，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去年一放暑假，我和十岁的外孙即开始了“溯江寻仙踪”计划（李白被誉为酒仙嫡仙诗仙），一路去了三山矶、采石矶、青山诗仙圣境，再去了东梁山。从江岸直到登上山顶，都没有找到当年在江上眺望天门时的感觉——那浩浩荡荡的江流好似冲开大山奔腾而去的壮阔气势！ 登东梁山 在江河上漂流了数日之后，我和表哥挥手相别在当涂的轮船码头。我将按计划从这里的水路去此行的第三个目的地——高淳，那里是我二姐下乡插队的地方。 小火轮离开当涂，在水阳江中一路往东南缓缓的行进，此时此刻不由的想到：历史上曾经七到当涂的李白就是从这里乘舟数次去的宣城，凭吊他所崇敬的南齐著名山水诗人谢朓，（曾任宣城太守），从而留下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著名诗句。而当涂的青山则成为这位名垂千古的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最后的归宿！ 李白乘舟图 到了北方都是河，到了南方都是江。水阳江说是江，其实就是一条大的河流。大河两岸稻田千倾，阡陌纵横，远方青山如黛。烈日下，手持钉耙立于大堤上寸缕不着的汉子，那黝黑、粗犷、野性的身躯给了我留下至今挥之不去的困惑和震撼！偶有经过村庄时，小火轮激起的浪花引起捣衣女们一阵大呼小喊…… 当涂水阳江流域 我的二姐也是老三届，在她的坚决要求下，本已留校的她于一九六八年十二月（老三届最后一批）加入了插队知青的大军。记得那个冬夜，我本已上床了，二姐才回来，和她一起进家的还有学校的领导、老师，他们对母亲一再解释说：“（二姐）太倔犟了，有不愿下去的同学'顶'了一下，她就要求第二天早上就走，我们也拦不住”！事情来的突然，我们从大人的交谈中也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极明事理的母亲强忍着心中的不舍，连夜给二姐准备了行李和生活用品，第二天一早把她送去了集合的地点，锣鼓喧天中，戴着大红花上了去高淳的大卡车…… 当年的老三届中有不少十六七岁就离开家人，离开城市，在偏远艰苦的山乡耕耘劳作，挥洒汗水，他们不仅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那个时代、那片土地，而且至今把那片曾经安身立命的地方视为自己的第二故里。二姐直到现在还和村里的乡亲保持着联系往来，每逢春节都回去看看。这么多年了，从一个人到夫妻俩，再到带上女儿以及女儿的一家！ 二姐插队的地方位于苏皖交界石臼湖的圩区，离两年后建成的杨家湾水闸相距很近。这里河塘遍布，稻谷满畈，水产丰富，鹅鸭成群，素为江南富庶的鱼米之乡。 江南水乡图 当时杨家湾水闸还没建成，夏日的圩区，也是一年中防洪抗洪最紧张的时期。晚上，我在大堤上看到四处是挑灯值守的人们，一个个大口径的抽水机像一门门黑色的大炮列着长阵向圩外排开，景象十分壮观！ 杨家湾水闸 高淳虽离南京仅百来公里，但属于吴语系，当地人讲话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据说当年自卫反击战时，为了防范敌方，曾经临时调用了一部分高淳籍的战士担任报话兵。 已是大队赤脚医生的二姐在这里和村民们相处的很好，之前他们生产队有人去南京，我家几乎就是他们歇脚的客栈，临走时，母亲还会给他们带上当时还很紧俏的几个白炽灯泡等。而陪乡下来人去游玩玄武湖、中山陵等，则是我责无旁贷的任务……所以，虽然还是个大男孩，但我的到来受到村里不少人家的热情款待，他们轮流请我去家里吃饭，甚至还斟上自酿的米酒。桌上自然少不了自己刚捕捞采摘的河鲜水植，自家种的新鲜菜蔬，记得红烧豆腐皮的味道特别香，因为那个时候城里人吃豆制品不仅要凭豆腐票，豆制品还是豆饼做的。 母亲先前来过这里，一热情的村妇得知我和她的儿子同一年出生，就按当地的习俗让我和她儿子结为“同龄”哥，我俩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和这里许多男男女女的名字带“头”一样，他叫生头，（还有火头、普头、美头等等）。生头当时和我都是十六岁，个子没我高，但显得比我壮实。那几天他带我避开二姐的管束，在河塘里划船野泳，钓鱼捉虾很是疯玩了几天。临走时生头还送我一对白鸽带回去“耍耍”，可是回南京之后，一只不幸被野猫偷袭，另一只失去了同赴异乡的伴侣后，郁郁寡欢，不久居然误食了它无意间打翻在床肚下的敌敌畏，“殉情”而去！ 各自谋生之后，与生头渐渐失去了联系。后来辗转听说生头在苏南某市干起了建筑工程，还当上了老板。前些年有一次和朋友吃饭，席间有一位高淳人，于是和她有了话题，聊着聊着，越聊越近，原来她们夫妻俩居然是生头的朋友……很快我们“同龄哥”时隔几十年后再度相逢，当我们又出现在彼此视线之中的那一刻，都一下认出了对方。……归去来兮！暑假就要结束了，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二姐把我送上回宁的长途汽车。…… ……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当年我经由铁路水路公路兜了一圈的苏皖四地已被高速路网编织成一小时都市圈，但在每次驾车驰骋故地的过程中，却少了当年一个人辗转穿行在山水景物之间，心智渐渐融入自然人文之中的那一种节奏和感动！ 那一年，我十六岁！ 2022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