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小娄

老桃树

邻居小娄

新城区湖光花园的物业给我打电话，退休的老谢给我打电话，一楼的邻居给我打电话，都很急。说的同一件事，我在新城区的房子水管坏了，水从屋门向外流，并且满屋子向一楼漏水。

事关紧急，带好各种需要提供的码，顾不上车脏，灰头土脸的开上了路。

高速虽然快也不敢上，怕下不来，更耽误事。

能想象一楼多么着急，也很怀疑这冬天过去了，不该漏水啊。

没上二楼，直接到了一楼邻居家，看到人家那卧室、客厅无数道淙淙细流为有源头活水来，心里也很愧疚，看人家一楼那脸色，下一步就是谈赔偿了。

赶紧上楼，门没开处，已经听到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声音，一楼邻居也跟着上来了。

门开处，好一副水幕风光。沿着客厅和餐厅的隔断处，一副水帘挂在天花板到地面之间，密密实实，水幕一样映照出影像，流水中飞溅出闪光的水珠。

也只有大师兄的水帘洞有如此壮观的景色。

能漂起来的都漂着，能游起来的都游着，能吸水的都充盈着。

客厅里，摆着乒乓球台子，台子的脚，在水里泡着。过去为了减少打球声响，铺了厚的地毯，地毯那五颜六色的图案，在水里活生生的晃动着。

一楼也惊呆了，一起奔三楼。

三楼没人，初步判断，是暖气管道崩开了，管道里有压力的水把他家淹得饱和之后，分享给了二楼。二楼饱和之后，分享给了一楼。

好邻居，就是这样子分享的。

我楼上的邻居是小娄。

小娄不小，过去也没人叫他小娄，只是他天天叫我哥，又不让我叫他“站长”，只好叫小娄了。约定成俗，就没再改口。

二十年前，要建新城区，市政大厦那栋楼带着个明代官帽的抽象设计，已经竣工了。西边隔条路，要建公务员小区。单位里挑房子，在我们单位的那个单元里，我挑了二楼。

五层的房子，大家都知道哪层哪户是谁家，就是不知道三楼是谁。

小娄给我打电话说，哥，我们以后是邻居了，我在你楼上，你卧室上边就是我的卧室，以后你就听我床震吧，夜夜笙歌。

小娄嘴里说出这样子的话，是很文明的语言了，因为小娄是记者，省电视台的记者，名记者，名妓。

主流媒体的驻站记者，都是人精。小娄也不例外，在这个小城市里，在林立的职场、商场群里，你不可能离开宣传，只要吃上这盘菜，你就离不开小娄。大小当家人，无论行政或是国企，小娄都熟悉。

我原来提起过的抗战老革命，八十年代初是省管企业化肥厂的老大，那时候尿素那叫紧张，经济还在双轨制运行，外边的尿素七十元一袋，厂里批出来三十元一袋。小娄也是受人之托，去化肥厂找老抗战批条子。

扛着摄像机，去采访老抗战，从打鬼子说到加强建设，最后，小娄要求老抗战题写一句自己的座右铭。老头摩拳擦掌，开始写“小车不倒只管推”。

每写一个字，小娄都用记者的语气来评价，风骨、厚重、清秀、流畅等等，后来发展到老头的每一笔刚起笔，就亟不可待的评论。

终于把老头逼急了，毛笔一摔，说，小娄你个狗崽子，有啥事你说吧。小娄赶紧拾起笔拿张纸摆在老头面前，说，批二十吨化肥吧，老家是革命老区，老家人急着种地啊。

老头对革命老区感情深，把纸伸展平，告诫小娄说，没那么多，这月很紧张，给你十吨，可不准倒卖啊。

小娄只是想要一吨化肥，意外弄来十吨，让小娄天天宣传老抗战英明。

2006年，拿到房子钥匙了，小娄叫上我，开始装修。小娄改装了暖气管道，壁暖改成了地暖。并且在屋子里设计了一面墙，装个一个大书架。

我装修好之后，因为客厅到卧室的四个台阶的错层，我娘上不去，就没搬去住。从此之后，每隔几天，小娄就给我打电话，哥啊，你来一趟吧。不是漏水了，就是要从二楼窗户爬三楼。

没有入住，每月的水费很多，水务局的管理员说，从楼下把总阀关上，看看这月如何。总阀关上两天，小娄电话，哥啊，赶紧来吧，我都断水两天了，原来他家厨房的水管，接在我家的总阀下边。

冬夜，小娄又叫，哥啊，快来吧，我的地暖管道裂口子了，满屋子水啊。我上去看看，小娄家澡堂子一样，那水还冒着热气，木地板、一大面书架，都泡在水里。

我刚装修好一天没住的新房子，每面墙上都像地图一样，水流干了之后的污渍，标注出长江黄河一样的走势。

小娄给我说，等着我给你修吧，为了表示歉意，今天上午我去县里看你，顺便带五个礼物。

省台记者，许多时候，请都请不来，自觉来了，多好，专门等着他。

一辆喷着“河南电视台”字样的桑塔纳轿车，晃晃悠悠开进院子里。我站在楼上隔着窗户看，车停稳，门打开，从车门里向外钻，一个，女的；两个，女的；三个，女的；四个，女的；五个，女的；第六个，小娄。站在办公楼前，每个人都使劲的伸展着四肢，双手捋平着衣服的褶皱。

都是市电视台各个栏目的当家花旦，只有小娄能把她们一车装下。

中午吃饭，一桌子花枝招展。小孙是少儿节目主持人，她姐夫和我原来在一个单位，开玩笑的时候都说小孙是小姨子。小娄说，咱哥也是你姐夫，姐夫小姨子……，话没说完，小孙拿个擦手的餐巾，就塞进了小娄嘴里，后半句没能说出来。

小赵是每天准时播新闻的。小娄说，小赵是喉舌，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从她嘴里吐出来过，这是全市第一好口条，小赵你张开嘴，让咱哥看看好口条里边长啥样。

把县里宣传部的、文化局的、电视台的都叫来陪着，我找个借口赶紧离开。

第二天上午，小娄给我打电话说，哥，我都不知道昨天咋回来的。我说，没事，只要知道你昨晚床上是谁就好。

到了退休的年龄，小娄就在三楼住，天天早晨晚上跑步锻炼。隔段时间了，会突然打电话说，哥，赶紧来吧，你屋里的水管漏水了吧。根据这么多年的经验，我就知道他家又发洪水了，洪峰流到二楼了。

2018年的秋天，小娄的手机发出一条消息，写消息的人是小娄的女儿，女儿告诉小娄的手机通讯录上的各个好友，她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这让每个和小娄有过交往的朋友们，无不惋惜，人生脆弱、短暂、无常。

小娄的妻子去郑州女儿家住了，楼上没有邻居了。小娄改装的地暖，本来关着的，不知道啥原因开关开了，又涨了一次水。

小娄永远不会叫我了，物业和一楼着急，我也着急。看看我屋子里洪水退去后的凄惨，一楼也不好意思说啥了。一楼原来是老王的房子，老王去住更大的房子了，早早把这套房子卖了。

这次损失大，让我最心疼的是立着书架的那面墙漏水了，水哗哗的流下来，浇在了书架上。

那是我的书里最重要的一部分，许多书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从菜票里节俭出来的。那套《新文学史料》，市图书馆都不全，我的齐全。那装订起来一年两本的《小说月报》，是从1980年创刊号开始到2000年二十年一本不少的珍贵物件，更珍惜的是，那些杂志上，有我勾勾画画的许多曲线。

把书晾干，书架擦干，看着这一堆书，心里一丝丝忧伤。

当我只带着简单的日常用品，去入住养老院的时候，我这些书，该去哪里呢？

一直想把我所有的书，放在一起，一直没有实现。

楼上邻居小娄，也有一大架子书，估计现在就在水里泡着。

带着外孙女大妮二妮，来看看那一堆书。

上小学四年级的大妮，搬个小凳子，沉浸在书堆里。姥爷问，这书你要不要？我都要了，给我放着。大妮说。

二妮，你要不要挑你喜欢的书？姥爷，我不要，姐姐要书，房子给我吧，这大房子可美。

因为邻居小娄家漏水，我又为书忙乎了一周。

今天是世界读书日，邻居小娄家也不会再漏水了，正好静静地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