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悲歌：记晚清翰林陈鼎跌宕起伏的一生及其后代生活片段 之十二

FANG

(七) 当年的海外新闻报道



徐桐弹劾的六个翰林被革职监禁的事儿，在120年前是件大事儿，在海内外都有反响，时有谴责之声。试引几则当年报纸和海外华人社团的消息：

1，“……俄而沈鹏等编修六人被禁锢，又按名弋获者人三百，鹰犬于权奸之官吏，耽耽四顾索人，薄海震动，都人士走相告，以为大狱又起，……

恐不免蹈戊戍政变时之辙……。” (照录梁孝亷、卓如复金山中华会馆书)(金山应该就是旧金山，这是两个人回复美国金山华人社团的信)

2，“……大权操于奸贼之手，黯无天日，使忠义之士，言出祸随，哀哉，至陈鼎获戾，尤为含糊，查校邠庐抗议一书，乃已故詹事府中允冯桂芬所著，曾经孙家鼐进呈，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奉上谕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一书，最为精密，着荣禄迅即饬令刷印一千部，尅日送交军机处毋稍迟延，六月初六日，又奉上谕，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一书，当经谕令荣禄迅速制印咨送，兹据军机大臣，将应行颁发各衙门，拟定数目，开单呈览，即着按照单开各衙门，悉心核看，逐条签出，各注简明论说，分别可行不可行，限十日咨送军机处汇核进呈，以备採择云云，当时陈鼎在翰林院，曾逐条签出加註，此乃遵旨而行，虽不知其所言若何，然断不外言变法之可行不可行，措词无所谓逆说，可揣而知，今乃横加以罪名，是分明因陈鼎亦系维新一派，欲锄去之以快其志，乃于无可执咎之中，搜求一含含糊糊者以实之，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以莫须有三字，成沈(鹏)陈二君之狱……。” (录同文扈报)

3，北京政府，现将翰林院中五人，拘置狱中，因疑伊等有暗通新党情事，目下政府，以西人并不出场干涉，故有此举动，译日本报。(录中外日报)

光绪24年(1898年)的《中外日报》(《中外日报》由陈鼎学生汪康年创办并自任经理)

4，据日本外务省档案中所保存的明治33年3月6日的东京《朝日新闻》，该报也刊出了北京新闻称：慈禧太后颁懿旨，严惩翰林院陈鼎、沈鹏等人，并且，再次追究翁同龢、文廷式等人以前的过错，翁同龢十分紧张，遁至屋外居住云云。

5，《叻报》上也刊登了陈鼎等被革职被监禁消息，它的报道基本就是谕旨原文。

《叻报》是战前新加坡出版和行销最久的中文日报，由薛有礼于1881年创办。从创刊日起至1932年停办为止，该报总共刊行了52年。

《叻报》上也刊登了朝廷关于将陈鼎等革职和监禁的消息

《叻报》上也刊登了朝廷关于将陈鼎等革职和监禁的消息

(八)仔细考证这段历史，其实背后的情况还有些复杂

比如，1，陈鼎下狱除了保守派憎恨他提的维新建议外，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2，为什么老佛爷拖到1900年才惩办陈鼎等人，而不是和谭嗣同他们一起处理呢？

关于第1点：

陈鼎被徐桐参奏，当然是他呈递《别论》里观点比较激进使然，但是陈鼎虽然在理念上支持变法，他的签批到底是“被动”的，他没像康梁那样主动上书，或者和改革派“结成团伙”，也没有卷入任何“围园劫后”之类的政变行动。其他一些主张和支持变法的签批者，“如张荫桓、阔普通武、恽毓鼎、黄绍箕、宋伯鲁等，不仅认真评注，还详细阐发自己的见解主张，有的人除据书签注外，还另呈说帖，条陈意见。”但他们却没有人遭到弹劾。

(张荫桓后来被杀是因为义和团起事，被诬通俄，与签批《抗议》无关)。

因此陈鼎的被监禁也许其中还掺杂着更复杂的原因，我猜测可能有以下两个原因：

第一，陈鼎的学生吴士鉴说，老师以前常居常州，一直和常州本籍人士不和睦(这我在前面关于陈鼎婚姻部分讲过)，有挑事者跑到掌院者徐桐那里告状，制造矛盾。我二姨婆、陈鼎的堂侄女陈衡哲自传里则说，她大伯陈鼎是“得罪了一个腐败的大官”被抓的，不知道这个官指的是不是徐桐？或者也许指的是去徐桐那儿告状的人？另外，除了观点不同，大概陈、徐二人平时也互相看不上眼。陈鼎在翰林院里傲慢不逊，“颇负乖戾之名”，徐桐一个掌院学士哪里容得下这等狂妄之徒？他趁整变法人士的机会整整陈鼎既合老佛爷之意，也铲除一个眼中钉，岂不是一举两得？

第二，陈鼎被严惩的另一个原因可能和他原籍湖南有关，虽然他被流放前没怎么去过湖南，但他毕竟被视为湖南人，而湖南是变法维新的发祥地，反对变法者特别嫉恨。谭嗣同、唐才常都是湖南人，两个先后都被砍头。陈寅恪的祖父湖南巡抚陈宝箴、父亲陈三立，因在湖南搞新政也遭到革职等惩罚，甚至有人怀疑陈宝箴是被秘密赐死的。

(唐才常， 湖南浏阳人，清末维新派领袖，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戊戌政变后，去日本、南洋集资，回沪后创“自立会”，1900年7月于汉口谋发动自立军起义，事泄被捕就义。陈鼎的弟弟陈范曾参加过唐才常在上海组织的“正气会”。

陈宝箴（1831年－1900年7月22日），字右铭，谱名观善，江西南昌义宁人，晚清维新派政治家。曾任湖南巡抚，推行新法，整肃吏治，开源节流。戊戌之后支持变法，令湖南成为了变法的重要场地。他死于1900年，有说是慈禧太后密旨赐自尽，自缢而死的。

陈三立，陈宝箴长子，历任吏部行走、主事，参与父亲在湖南的变法。1898年戊戌政变后，与父亲陈宝箴一起被革职。1937年发生“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天津相继沦陷，日军欲招致陈三立，陈三立为表明立场绝食五日而死。)



维新派领袖唐才常



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

1899年，湖南人皮锡瑞也因赞成变法被革去举人身份，逐回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制。

(皮锡瑞，湖南长沙人。甲午战争后，极言变法不可缓。1898年春，任“南学会”会长，主讲学术。宣扬保种保教纵论变法图强。)

在陈鼎进呈《别论》那年(1898年)，湖南的《湘报》第二十号发表易鼐的一篇名为《中国宜以弱为强说》的文章，提出使中国富强的四点主张：1.“改法以同法”（“西法与中法相参也”）；2.“通教以绵教”（“西教与中教并行也”）；3.“屈尊以保尊”（“民权与君权两重也”）；4.“合种以留种”（“黄人与白人互婚也”）。其中竟有两条与陈鼎的建议不谋而合(合宗教、通婚姻)，这篇文章也曾引起舆论哗然。即使是变革派的黄遵宪也对这篇文章大有“骇俗”之感，明确表示改革应该用渐进法，报刊文章以不要太激烈为好。而湖南人唐才常也有鼓励黄白人种通婚的“通种说”,当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保种”，和陈鼎主张的获取信息目的不同。但在老佛爷眼里，肯定认为陈鼎和他原籍的人是勾勾搭搭的。

(易鼐即易宗夔，湖南湘潭人，戊戌变法后改名易宗夔。早年与谭嗣同等创立南学会。戊戌变法期间，任《湘学报》史学编辑。

黄遵宪，清朝大臣、外交家、思想家、政治家、改革家、教育家等。曾任驻日参赞、旧金山总领事、驻英参赞、新加坡兼马六甲总领事等职。戊戌变法期间，署任湖南按察使，协助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戊戌变法失败后还乡。病逝。)



提出“通教以绵教”、“合种以留种”的易鼐(易宗夔)

黄遵宪曾经致函陈三立，提到陈鼎被监禁事∶"平生故人以党祸未解，亦无敢寄书慰问者。庚子之春，党狱又作，沈鹏、陈鼎、吴式钊相继斥逐。尔时合肥督粤，迭次以函电召邀，颇疑与党事有涉，不能不冒险一行。及到省相见，乃以设警察、开矿产之事相委。然事无可为，一意辞谢。" 合肥督粤指李鸿章，黄遵宪虽然躲过老佛爷的惩办，却很小心，偏偏李鸿章一再写信招他去，他想想庚子年党狱又作，陈鼎等下狱，以为李鸿章找他跟早先的变法事有关。后来发现李鸿章是要他干实业，他不干，“归里，闭门著书”。黄遵宪之前在湖南协助陈宝箴进行变法，他特意写信告诉同为维新派的陈三立。

黄遵宪-晚清诗人、外交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



徐悲鸿为陈三立画的画像

大概是恨屋及乌吧，像陈鼎这样的从小安居异乡者也可能会因为“湖南人”的身份而被狠整。

关于陈鼎的美篇，我写了一个系列，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点本篇右下角“来自作品集 乱世悲歌：… ”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