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三

愿做传承人

李云鹏 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 　　编者按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 ——李田妹 狼牙豁岘 　　 刘爷是漳河边的人，务一园果树，化心梨是冒尖儿的好。秋霜洗过后，稍放些时日，半已内化，是此方老人们最可心的乡果。你见过老人们的吃法吗？三根手指撮取一个，舌尖挑起一点儿薄皮，“吱”，轻轻一吸，便化入心窝，美畅之态拙笔画不出。刘爷最爱看老舅吸入几枚后的那个“画不出”，自己也美畅得蜜糖裹心了。 老舅家在邻县的渭水源头，与漳河边的刘爷隔着几架山，四五十里的路程。很有些路段山路险陡。陡险处还在，据说曾有打劫贼在某个豁岘的出没。刘爷有幸，上天佑人，去来此路多年，还没有被啥啥的动过一根汗毛。有野狼拦过路，粗通一二拳棍的刘爷每上路必带的“鸡骨头”木棒不是吃素的，几回合较量，沿路前行的是刘爷，遁走的是狼。 早年间给老舅送化心梨，刘爷有力气，单背一个双夹系的高近四尺的竹篾背篓，绵绵麦草间是挑拣过的上好的化心梨。过山越岭，一口气能把半百斤重的化心梨一个不压烂地敬给老舅。近几年，岁数靠近花甲的刘爷，对年过八十的老舅的敬心不减，如仪年年。但面对双夹系大背篓已经有些力怯。只能借助自家的小毛驴和一对链子背篼载重启程了。 “绝胜江南风光”的天井峡，距渭源县城约25公里。（图片提供者：任星星） 　　头二三回，顺顺的。山路依然险陡，豁岘依然风大，毛驴蹄下却没见什么跌绊。走在毛驴身后的刘爷，“鸡骨头”棒有时当了手杖，有时横拦在后腰，有闲心哼几句《小放牛》，吼几腔漳水味浓浓的“乱弹”。偶有过路者见之，说，这老汉欢。 这一回却在过那个风大的狼牙豁岘时欢不起来了。 没想到，夜里下了薄薄一场小雪，今秋第一场雪。家人说改天去吧。刘爷辩说：薄雪压尘，路上趟土少，不碍事。加之，给老舅许过愿：得了孙子要给老舅报个喜。前半月儿媳妇给刘爷添了个孙娃。就赶了毛驴启程了。许是沿山的薄雪撩拨了刘爷的兴头吧？刘爷拉起架式，边走边唱起了漳水味浓浓的秦腔《曹夫走雪》。一腔“山又高来路又远……”吼罢，行程已近狼牙豁岘，兴还未尽，做了个曹夫甩长髯的架式，脚步颠颠又做奔逃状，口里“乱弹”又起：“主仆双双逃奔忙，受着惊来走着慌。枪刀林里向外闯，虎口里……”下半句“逃出两只羊”，就被一把冰凉凉的刀刃子断为两截了。 刘爷猛乍一惊，下意识从腰后抽出“鸡骨头”棒。一看眼前情势，就认下了：自个那两下拳棍这场合不顶事。 惊魂眼前：一把大刀横在身前，持刀的，黑粗黑粗矮个儿，像半截柳树墩子。他身后七八步处，一个瘦高个儿立在那里，熨斗熨过了似的，脸上看不出些些儿喜怒的神色，只不时漫不经心地用小拇指剜着耳蜗，像是要自那里掏取什么计谋。 矮树墩发声了：“去哪里？”刘爷满脸堆笑掬出浓浓的漳水味儿：“给河畔的老舅送点儿敬心。”细说了报老舅拉扯之恩的年年不谢的敬心。 “哄人没你好果子吃！” “敢吗，爷！”瞅一眼瘦高个，“我这腔子里有心呢有肺呢，就是没这胆。” “卸了！”树墩子两根粗指头刀一般斜斜地剁指驴背的驮架。 “爷！”面对两个三四十岁的劫贼，刘爷二次呼人家爷了。“爷们尽着吃尽着拿。嗨嗨，多着呢。” 树墩子一撇嘴：“几个酸梨儿，没吃过时见过。”贼眼盯住了刘爷斜挎于肩的自织粗亚麻布袋，“借你几个盘缠。”一把将布袋牵过手来，翻检所得是：五六块产自盐井的块状漳盐，路程上解饿的半块荞面焌馍，两张一元的“金圆券”：可买几盒洋火的寒酸。再细搜身，应信除了几匹瘦虱子，难有别的斩获。 　　树墩子失望得脸面都有点儿扭曲。怒目盯住身个虽小但体态圆实的小毛驴，从头到尾、四条腿检遍，铁锤砸缸般吼一声：“卸驮！”举刀欲砍两个背篓的链绳。 刘爷惊得双手护住链绳：“莫莫莫！卸卸卸！”树墩子帮了一手，驮架卸了。毛驴儿也就卸给人家了。 唉！碰上恶鬼你能不拜佛？！认了，走！汗水和着泪水淅沥于薄雪地。老舅老妗子拉扯的恩，丝丝缕缕在重情的刘爷心里翻腾，浑身就觉得添了一疙瘩劲肉。肩头撑起一前一后沉沉两个链子背篼，摇摇晃晃，蹒跚于坑坑洼洼曲里拐弯的山路，有几次几近仆跌。 那情状，不时扫入那个瘦高个儿的打劫贼眼里。他还站在豁岘一块高地，还是如前熨斗熨过似的冰冷的脸，还是如前不时用小拇指剜着耳蜗。当看见刘爷几回仆跌，特别是悬崖畔的险乎栽倒，他的身子有一种近乎痉挛的抖动。他是否怜惜了一颗栽不倒的孝心？ “把驴还给他。”几乎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树墩子睁大眼睛抗辩：“大哥，你昏了？” “怎——么？”那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不容辩说的狞厉。 懊丧的矮树墩跨上毛驴，“丢丢丢丢”，沿着刘爷脚印追去…… 后话是老舅的感慨：“这贼，也有心呢！”遂问儿媳添孙子了没？刘爷拉长漳水味浓浓的声调，淡然回禀：“养了个不值钱的。”（漳水人家对女孩的俗称）老舅拉下脸：“不值钱？千金！”又闭目思索着什么，遂又三指捉取一枚化心梨旋来转去地细细瞅了一会儿，兀自轻轻点了几下头，舌下喃喃：“这回的化心梨，味道不同往常。千金！” 刘爷品嚼着隐隐乎乎两个“千金”，一时找不到清晰的眉目。 2016 ·8·25渭水源头 静谧星空下的渭源灞陵桥。（摄影：李田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