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思念

一韦先生

大凡对自己的出生地，总有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感。这不，我又来到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虹口老街，不过，是在梦中。 在梦中，我孑然一人，穿过不算宽敞的街弄，走近熟悉的家门，正要抬脚跨入，忽闻机声隆隆，眼前的房屋瞬间夷为平地，仅剩我呆呆地站立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旧物，往往是打开记忆闸门的钥匙 有些人是老街的匆匆过客，有些人却生于斯，又故于斯。 　　老街动迁的消息，听闻已有时日，耿耿于怀的并非是动迁的补偿，而是没及时前往故地，给老街和老家留下几张值得纪念的照片。等到匆匆赶去，街弄已被封闭，无法进入，遂成憾事一桩。 老街入口 要拆了 　　我老家所在的虹口老街，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虹口商业的发源地，可能不少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听说吧。 今天的虹口，以前叫“洪口”，清顺治年间正式改名“虹口”，清嘉庆《上海县志》上已有虹口镇之名，镇中心就是里虹桥东侧的虹口老街。 虹口老街南起东壁礼路(今东汉阳路)，北迄东有恒路(今东余杭路)，不长，仅百米左右。 听上代说，百余年前此处市面的繁荣仅次于十六铺，当时的虹口老街商铺云集，沿街有豆腐店、肉铺、酒店、切面坊、饭店、面馆、茶楼(兼作书场)、糟坊、盐号、面筋店、咸鱼行、香烛铺、花带铺等多家，还有一座土地庙和一所小学。抗战期间，老街遭受日机轰炸，除少数房屋幸存外，均化为瓦砾灰烬。重建后的虹口老街，两侧变为居民住房，商业从此不复存在。 　　1918年“上海地图”中标识的虹口老街 虹口老街区位示意图 这张当年的商业分布图，彰显了虹口老街曾经的辉煌。 左手第一间就是经营了数十年的“善茂酒店”，小时候我常来这里帮阿爷“拷老酒”。 右手第一间曾是“老大福香烛店”，第二间曾是“赛味道熟食店”，幼时的我经常到此买杂货和熟菜。 　　老街是我家祖辈生活歇息之地，也是我的出生地。在老街这块土地上，我度过了人生最值得留恋的童年和少年。 1972年，我离开老街奔向广阔天地，直到1979年返城再次回到熟悉的老街。而后，尽管仍然生活在老街，但由于某些变故，我已经不是日复一日地天天回老街生活了。 1983年，我正式搬出老街，此后即使回来也是来了就走，再也没有在老街迎接过黎明的曙光。 “周岁纪念”——摄于杨子照相馆，照相馆位于梧州路上。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二十多个春夏秋冬，居于斯，长于斯，该有多少难以忘怀、值得回味的故事啊！然而，这一切只能“相逢在梦中”了—— 回忆 　　在梦中，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光：因种植牛痘感染，手臂红肿溃烂几近见骨，痛苦不堪。真是难为我的阿娘，她迈着三寸金莲，每天抱着我去医院换药，实在走不动了，就叫一辆黄包车回家。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每天”，伤口才得以痊愈。 醒来，抚摸着右手臂上深深的疤痕，感慨万千。尽管阿娘早已仙逝，但我恩情难忘，唯憾无以回报。 思念 　　在梦中，我好像又坐在了缝纫机台板上，阿爷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时钟上的指针，耐心地教我认识几点几分…… 醒来，钟锤敲打出的清脆声响依旧在耳边回荡，我仿佛还在回味学会认识钟点后，阿爷奖励我的那颗奶糖是何等的香甜。 时钟记录了时间，更记录了历史。 　　在梦中，我重新感受三年自然灾害的那些苦难：五六岁的年纪，整天喝着清水咣当的菜皮粥，嗷嗷叫饿，是阿爷悄悄地带我来到三角地菜场附近的一个饼摊，为我买了一只大饼。我接过大饼，三下五除二，几口就吞进肚里。 醒来，嘴边好似还有饼香残留，可那个瘦得皮包骨的阿爷不见了。猛然想到，自己狼吞虎咽吃大饼，为何不掰一小块给同样饥馑中的阿爷呢？孙儿不孝啊！ 往事不堪回首 　　在梦中，我仿佛又趴在西窗口，望着咫尺之遥的那栋小白楼。我贪婪地竖着耳朵，聆听那里传来的典雅的钢琴声、悠扬的小提琴声，以及小朋友抑扬顿挫的合唱声；忽而那儿又变为朗朗的读书声、缓缓的眼保健操音乐声，还有下课铃响后，学生们欢快的嬉闹声…… 醒来，我意犹未尽。如果小白楼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那西窗，肯定是拨开我混沌不可或缺的窗口。 小白楼，传说是上海大亨黄金荣金屋藏娇之所，现被列为优秀历史建筑。 五十年代，小白楼曾作为区税务局办公场所，1960年改为区少年宫，1964年又改为汉阳路小学。 　　在梦中，我似乎又端坐桌旁和同学们一起复习功课。班主任贺清素老师来检查学习小组情况，她轻轻脱鞋进入房内，我阿娘一见，急忙跑过去，嘴上喃喃：“罪过，罪过，老师怎能脱鞋，快穿起来”，一边俯身拿鞋递给老师。 贺老师逐一检查了大家的功课，临走前特意抚摸着我的头，亲切地称我“小白兔”，表扬我的字写得很清秀…… 醒来，老师的赞誉犹在耳边，老师的形象也历历在目，感恩之情再次涌上心头。 记得贺老师家原住外白渡桥堍，上海大厦旁一家照像馆的楼上，十多年前我因工作关系经常出入上海大厦，欲抽空拜见老师，却发现老师的住房已被拆除，旧址变成了上海大厦的停车库，不仅愕然。 老师，您还好吗？如果您健在的话，也该是百岁人瑞了。 六十年前的学生手册 　　在梦中，我又来到老街39号的“蔡家弄堂”：同学们做完功课，都喜欢到这里玩耍。这里不光住着好多同学，更主要的是有一条3米宽、6米长的过道，我们可以风雨无阻地在这里刮刮片、打弹子，斗鸡（单脚互斗）、跳马等。今天，隔壁的王宝兴，对门的邓志坚、郁品忠，斜对面的尤寅良等都来了，比赛十分紧张…… 醒来，还在为当年打弹子技不如人，斗鸡力不及人而懊悔不已，又为刮刮片赢了同学而沾沾自喜。 就是这块风水宝地。 　　“蔡家弄堂”是老街邻居们的俗称，她是一栋典型的江南厅堂式住宅，查资料得知，这是海上名医蔡氏的府邸。早在乾隆年间，始祖蔡杏农的医术就已经名声四扬，其家传医术历八代200多年而不绝，连东长治路上的“蔡重德中药店”都是其后人所开。 这样的名人尚能置地产于虹口老街，足以说明虹口老街历史文化底蕴之深厚。 蔡氏府邸部分内景 　　在梦中，记忆的闸门继续打开：我仿佛在周国民同学家的阳台上眺望东汉阳路的车水马龙；又在周志明同学家围着四喇叭收录机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在王宝兴同学家钻桌子捉迷藏；又在郭庆华同学家开的小店里买喜欢的商品，并还得提防着不让他看到…… 醒来，既有“梦中一日，世上多年”的感觉，更有当年纯真的温馨。 图中第一家就是同学王宝兴家 老街23支弄，我家不属于此门牌号，但进家门必须得走此弄堂。 老街23支弄南半部分，从这里直走到底，左手最后一家的前楼是同学邢健明家，后楼是同学周志明家。 一个弄口两块门牌，分别隶属于东汉阳路219弄和梧州路11弄（保龄里）。 左手第二家楼上就是我家。 左手第一家是同学彭永康的家，他家楼上就是同学邢健明家。 　　在梦中，我从农村回沪探亲，肩挑1米多长的大乌青，“神气活现”地走在老街上，引来邻居们羡慕的眼光…… 在梦中，我怀抱满月的儿子回家，被邻居们拦住，要抢先抱抱…… 在梦中，久未回老家的我被邻居围着问长问短…… 源源不断，涌入梦中…… 右手倒数第二家楼上就是我家。 老街23支弄全貌 东余杭路弄口眺望虹口老街全貌。 　　昨晚又回到了梦中，历历往事，再次在梦中萦回，挥之不去，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老话，也昭示出我对虹口老街的刻骨铭心。 多么希望虹口老街能作为历史遗迹予以保留，多么希望她能凤凰涅槃，再次成为领航新时代的商街，多么希望…… 深深的眷恋，促使我提笔写下“梦中的思念”，只为不被忘却，并永久纪念。 （部分照片引用自网络，谨向摄影者致谢！） 2022年4月21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