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时大爷

一波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老时大爷是善良而慈祥的。

直到今天，回想起老时大爷的模样依然让我感到心中温暖。他似乎永远保持着微笑，神态安然，说话慢声低语，节奏平缓，特别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上方浓密而又超乎寻常的长眉毛一直伴随着我对老时大爷的深深记忆。

　　老时大爷在中药房工作，我小时候喜欢看他抓药，仿佛在观看一场诱人的演出。又高又长的中药柜背墙而立，每一个抽屉又分为几个方格，他看一眼药方，就能连续多次准确地在不同的抽屉里取出想要的中草药。他动作熟练地有些让我惊讶，好像有“一抓准”的本领，每一味药的分量总是恰如其分，很少在小小的秤盘里再次取舍，分完药品后再细细地扒拉着对一下药方，然后把几副中药规规整整地包装起来，用我们称为“纸捻子“的纸绳转来绕去地包扎好后传到取药窗口，经过一道道工序的取药过程就完美地结束了，而他那种认真而高效的作业精神却深深地影响了我。

听大人们说，老时大爷的“成分“不好，有海外关系，有一个哥哥在台湾，又是工商业者兼大地主，在那个年代，这足可以成为一个人人生的沉重大山，所以沉稳宽厚的老时大爷总是显得那样卑微，做事不事张扬，为人谦和低调，但他在我孩童的心目中始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批斗“坏分子“似乎是那个年代常常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上演的场景，那种氛围总让一些人异常兴奋甚至歇斯底里，好像不知谁种在他们心底的压抑总算有了释放的机会和空间，于是便上演了一幕幕人性扭曲的荒唐闹剧。

记得有一次趴在一个会议室的门口看到医院的职工批斗老时大爷，会场里回响着至今还能依稀记得的歌曲：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会场的氛围并不紧张，大家就像是参加一次应时的聚会，老时大爷表情平静地低着头接受大家的批斗，大家走过场似的唱了几首革命歌曲，喊了一会儿口号，便嬉笑着陆续散去了。老时大爷在得到允许后缓缓地离开，走到门口还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我看到的还是他脸上带着些淡淡忧郁的笑容。那时总是有一个疑问萦绕在我的心头：大人们真坏，那么好的一个人，人们为什么还要“批斗”他呢？

当然，那时的我是永远不会明白其中况味的！今天看来，那时的老时大爷还是幸运的，在一个规模并不太大的医院，大家因为他的“身份”也不得不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同事间的亲情也常常超越了特定的界限，对那个慈眉善目的“坏分子”保持了特有的“宽容”，这应当是人性中最恒久的温度了吧。

听母亲说，在我刚会走路的时候，有一次老时大爷趁母亲不注意，把我抱起来扣在了晾晒中草药的筛子下面，看到母亲心急下到处找寻的慌乱无措，他赶紧把我抱了出来，看到母亲着急责怪的样子，本来想开个玩笑的老时大爷表现出了深深的自责和不安。我想，那时候老时大爷的窘态也一定很可爱的。

　　小时候到中药房去是我们童年的一件乐事，那里有许多我们的喜爱，比如桂皮、大山楂丸，还有让我们垂涎的蜂蜜。蜂蜜缸又大又高，我们常常撅着屁股伸着手臂去抓蜂蜜。每当老时大爷看到我们，总是一边满脸笑意地拍着我们的屁股，一边给我们说：几个小馋猫又跑来了，别掉缸里去，我给你们拿！他一人给我们分一点蜂蜜，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跑开了，那时，他的心中一定是快乐的！

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老时大爷很少主动和同事们交流，但却很喜欢见到我们，他喜欢给我们讲故事，每次都给我们讲不同的故事，我常常沉浸在“狼来了”、“东郭先生”、“夸父逐日”的故事情节中，因此我特别愿意去他那里去玩。他总是很有耐心地告诉我们要好好学习，不要惹爸妈生气，还手把手地教我画画，取出一张纸，拿起圆珠笔，很认真地勾勒出一幅山水画，至今我都清晰地记着那幅画的样子：远处几座高低起伏的山峰，近处一条长河，河边几棵绿树，山间一轮红日初升，一排飞鸟振翅远飞，河中一叶扁舟杨帆远行……虽然是寥寥数笔勾勒的画图，但那幅白描山水在一个少年的心中已悄然着色，多彩、丰富而灵动，以至于以后许多年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勾画出铭记在脑海中的那幅画，小心地猜想着老时大爷的心思，常常想，那应当是蛰居在他心底的山水田园和自由世界吧。

　　那时感觉老时大爷是很有文化的，他喜欢写毛笔字，边教我怎样研墨，边教我背诵《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上过私塾的老时大爷就像是一个慈爱的先生，在用心地教导着弟子问学做人的道理。老时大爷喜欢抽烟，他还有一个长柄的烟袋，看着他眯着眼抽烟的神态，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很惬意的享受吧？

有一次我不经意地看到他在捡烟头，然后把捡来的烟头撕开，认真地把烟丝摊开，放在太阳下晾晒，或把烟丝放进烟袋锅，或用纸张卷制成纸烟，自得其乐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吞吐时光。后来，我常常在放学后捡拾烟头，每当我把一小包烟头交给老时大爷时，他总是告诉我不要去捡了，轻轻地摸摸我的头，那种无言以表的笑容一直让我铭记于心。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正在学校上课间操的我们听到一声巨响，放学回家后得知医院的消毒锅炉爆炸了，在人们对抢救现场的描述中，我看到了一个不同往常的老时大爷。当时小乔叔叔被崩塌的水泥构件压在下面，人们心急如焚，只想尽快地把人救出来，平时看上去身体并不硬朗且性格内敛的老时大爷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活生生用肩膀把水泥拱柱抗开，人们合力把小乔叔拖了出来，赢得了宝贵的生命救援。事后人们谈起此事，老时大爷平淡地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哪来的劲，反正就是救人一个念头。那时，那个在“危难时刻显身手”的“会练拳”的老时大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愈加高大了！

到外地上高中后，见到老时大爷的次数少了，但每次寒暑假回家后，我都要去看看他，和他聊聊天。特别是考上大学后随父亲一起去家里探望他，老时大爷非常高兴，一直说：我就说这孩子好学仁义，会有出息的！笑语间，我却看到了老时大爷眼里蠕动的泪花。

老时大爷已经走了，但他在我心中的怀念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