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高桥散记之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本文原载自《老高桥文学社》</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一个我最难下笔写的高桥老街故事,因为它太令人悲伤,会让人想到人生残酷无常;这又是我认为必须写的高桥老街故事;作为一个有一定文字叙述能力的街坊,我觉得有责任把它记叙下来,否则,他们可能就永远湮灭在历史的尘烟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因新成立高桥公社建办公区选中我家当时的 宅址,就用高桥街道另一处房屋来置换,我家从高桥老街中部搬到老街南部一个宅子里。那时,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但我家从此就住在这个两间门面、三间后屋构成的院落里,直到本世纪初因我父母进城随我夫妇生活老宅无人居住而半卖半送给高桥乡亲。在过去的岁月里,围绕这条高桥老街,产生了许多悲欢离合的往事,构成了老街历史的光怪陆离。高桥老街不像当时其他公社党政机构办公所在地街道是个直筒子型,而是从街中部(公社办公地)向右甩了一条弧线。因为这个弧线,你就不可能从街头看到街尾;因而高桥老街的故事也就分为街南头与街北头两个地理板块了。老街南“吃公家饭”的人少,相对贫穷一些,因而围绕他们而产生的故事“悲情”的成分就多一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隔看五六步远的老街心,我家右斜对门一家姓吴。吴家有一间土墙茅草苫顶的门面房,这是高桥老街“外来户”的一个特征。一般高桥街老住户都有两间或三间的门面,吴家是在盱眙解放后不久从安徽天长县铜城镇迁来的,只买了当时不知是高桥街上谁家的一间门面房以及门面房后面与另两家共有一个院子的两间土墙茅草屋。吴家没有女主人,男户主是个终日阴郁着脸的中年人,街上男女老少都管他叫“吴小狼”。这个名字对孩提时代无知懵懂的我并没有什么违和感,但随着年龄的上升,尤其读书识字后,我就对这个邻居长者奇怪名号产生了好奇。虽然这只是一个外号,但至少是表示一种轻慢或蔑视,也表明他在街坊四邻心目中不受尊重。那年代叫“狼”的名字是令人惧怕的,为避谐音忌讳,好像盱眙东部把“新郎”都叫“新郎官”;加一个“官”字把“狼”音混意破掉了,变得柔和与吉利了。我识字较早,祖父教我读的小说书中有不少描写“狼”的情节 ;我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偷偷观察这位叫“小狼”的吴姓长者并将他与书中描写进行对比,觉得他既无“狼”的狰狞外貌,又无“狼”的行为凶残;除了一只眼睛经常红红的迎风流泪不怎么爱笑还有与别人交流较少外,对我们小孩也并无恶意。“吴小狼”家有一女二子,大的是女儿名叫吴庭兰,那时已有二十岁左右,我权叫她“吴姐姐”。吴姐姐在街南生产队上工,我印象中她的一个眼角经常也是红红的,好像患角膜炎久治不愈,后来我估计是遗传的原因。那时吴姐姐已出落成大姑娘了,也知道打扮自己了,我记忆中她穿的却是有着许多补丁的衣服。那时候大家普遍贫穷,穿补丁衣服很平常。我穿的衣服上也有补丁,可我妈妈都是缝得服服帖帖;而吴姐姐衣服上补丁就不同了,一块块不是鼓就是翘,明显缝工不行。邻居说:“没妈妈的孩子就是苦,自己一个衣裳补丁也补不好”。我才知道吴姐姐没妈,自己衣服破了只有靠自己去补。自幼没有受过母亲手把手女工辅导,她自然补不好。虽然破衣烂裳,但不妨碍吴家姐姐出落成一个健壮而又俊俏的大姑娘,那年代年轻姑娘都爱嫁军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吴姐姐经人介绍嫁了一位 姓高的解放军战士成了一位军嫂。吴姐姐后来的命运这里先不叙,再讲吴家老二。这位大我十来岁的吴家哥哥,名叫吴庭洲,人长得很帅,但不知何故,人们给他起个外号叫“吴大歪子”。这位吴家哥哥当时高小毕业。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就不一样,他行为举止很有礼貌,衣服虽然破旧,但是干干净净。我祖父是教师,家中藏书多,引起我自小读书兴趣;我二年级就能读《烈火金刚》、《三家巷》等长篇小说。吴家哥哥也爱读小说,他很喜欢我,有时和我一起聊起书中的情节故事,谈得眉飞色舞。接下来要说到吴家老三了,这是一个极为顽劣的小子,小名叫“吴小柱子”,比我大五六岁,生就一身蛮力;他那长相、眼神与我从小说中读到的没有家教的“坏小子”有诸多相像之处;最可恨的是“吴小柱子”专门欺负我,而且是无厘头的欺负,甚至天天如此。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代,国家还未实行计划生育,普遍的一家都有几个子女。在高桥老街南头,我童年小伙伴中,许多都是亲兄弟几个。”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若遭别人欺辱他们就抱团打架。“吴小柱子”势单力薄不敢欺负人家,就经常找我这个没有亲兄亲弟的“软柿子”捏。我年幼劲头小、加上父母管得严,不准惹是生非,所以跟别的孩子很少发生争执,当然也就鲜有少年之间的打斗。可是“吴小柱子”就不一样了。他母亲不在,父亲不管,活脱脱是一匹小野马,而且脾气反覆无常。跟他玩一会,他就会突然翻脸变色,抡起拳头揍我,我先是落荒而逃,后愤怒之极,也用碎砖石抗争或胳膊大腿与其角力;当然,每次的失败者肯定都是我。我是个天生的“沙鼻子”,重力稍碰鼻血就涌出,几次遭“吴小柱子”欺负,抹着一脸血回家倾诉。我父母心疼我,找“吴小柱子”论理,告诉他不能“以大欺小”,但也从不见效果;告知“吴小狼”,他“哼啊”一声也从不教育“吴小柱子”。我很不理解我父母做法,凭我父母力气,完全可以揍“吴小柱子”一顿为我“报仇”,可是我父母一次次却仅和颜悦色劝吓“吴小柱子,”我很感委屈。我妈把我鼻血止住,清洗干净,对我说:“吴小柱子没妈妈,很可怜,是个苦孩子。”我更委屈了,她没妈妈就能欺负我!父母亲有他们的事,不能时时保护我;小孩子忘性大,被“吴小柱子”打骂了一顿,闹过了,哭过了,就忘了“仇恨”又在一起玩耍了。往往“吴小柱子”突然恼了,我又会遭到他莫名其妙殴打。气急会生恨,我恨死了“吴小柱子”。这样天天遭欺负,哪天是个出头日?我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这样念头:要是“吴小柱子”死了就好了,就没有人欺负我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小柱子”家里实在穷,穷到有个铁锅但连个像样的锅盖都没有。平时他家用的是高粱杆子做的锅盖,脏兮兮黑乎乎的也不聚气。“吴小狼”有一手做馒头的手艺,那时高桥街五天逢一次集,“吴小狼”到逢集前一天晚上要蒸馒头,第二天在家门口摆摊子卖,好赚几个养家钱。因他家高粱杆子做的锅盖不聚蒸汽,做不成馒头,就常到我家借木头锅盖;这令我更气恼。往往“吴小狼”把锅盖借到家里去我又偷偷拿回家;我妈妈看到不说什么,又给人家递过去。散集了,吴小狼还回锅盖,为表感谢还带一个白面馒头;我吃了这个馒头,才感觉到“吴小狼”似乎有一丝可亲,对他生了一个专门欺负我的坏儿子的“恶劣行径”也产生了一点宽恕。我妈要我喊“吴小狼”为“吴大爷”,我却始终叫不出口,因为他生养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儿子——“吴小柱子”。要是没有“吴小柱子”,我多快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大约我读二年级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骄阳似火,一丝风也没有。天气热得连我家屋旁老槐树上的知了都噤声了。我在自家堂屋里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大街上有人喊叫:“吴小柱子死了!”我惊醒了,忙随大人们去吴家。只见吴家正门一条芦苇席上躺着吴小柱子。我既害怕又忍不住从人缝中挤到前看:这难道就是平时令我害怕的“吴小柱子”吗?此刻的他脸色苍白,口鼻都流出紫色的血,眼圆睁着而眼珠子却一动不动。他父亲“吴小狼”流着泪,木然的用毛巾擦拭“吴小柱子”鼻孔流出的血,但好像又不是多么悲痛。吴家姐姐手拉弟弟的手嚎啕大哭。有人说赶快去公社卫生院请先生,这时一个邻居说:“迟了,人都咽气了”。第二天,吴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薄皮棺材,将“吴小柱子”草草葬了。“吴小柱子”因何而死,当时我不得而知,我长大后粗懂一些病理知识,估计是急性中暑的“热射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小柱子死了!在 我这样一个才十来岁,心智发育尚不全的少年心中,少了一个欺负我的人,当然也没有什么悲痛感。可是随着我长大,我心中又有一丝逐渐加深的惆怅与难受:难道是我一语成谶,害得“吴小柱子”去了天国。虽然我明白我的想法是无稽之谈,但还是为自己少年时对欺负我的“吴小柱子”作出的诅咒而感到疚歉,并对“吴小柱子”产生了同情。我明白了“吴小柱子”的顽劣,是缺少父母的教育,没有妈妈,父亲又疏于管教,因此变成了一个“坏孩子”。我家那时日子虽也很困难,但我不缺父爱与母爱。不论在外受到多少委屈,有父母疼;怎么做人,怎样待人,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有父母耳提面命;可“吴小柱子”没有。我的记忆中“吴小柱子”总是挂满鼻涕,衣服纽扣从没有整齐过。“吴小柱子”也念过书,好像和我一起上的一年级,可是很短时间就辍学了,所以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的学名叫什么。我妈妈常叹息:“”唉,这个“吴小柱子”命苦啊!”这句话我记了几十年。我后来也慢慢知道,正是我妈心地善良,心疼“吴小柱子”这个没娘的孩子,才不忍过分责罚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十几岁的没娘孩子“吴小柱子”走了,虽埋在离高桥老街南不远的一处乱坟岗,可是很快被老街上人们忘记了。时代变迁,山河易容,“吴小柱子”坟冢处早已被平整盖起楼房,谁还知道哪一块泥土里有“吴小柱子”骨血与灵魂呢。我长大离开家乡外出工作,早年间逢年过节都要回到高桥老街,总要抽空在老街四周转一转。那时埋葬“吴小柱子”的乱坟滩还在;有时在某一个地方看到坟头,我就想;这是不是没娘孩子“吴小柱子”呢。这时,吴小柱子当年那凶神恶煞般眼神在我面前变得和善了甚至还产生一股亲切感。我想,如果“吴小柱子”没死,正常长大了,识字了,懂事了,断不会欺负我了。都是高桥老街上的孩子,我和他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小柱子死了,吴姐姐嫁人了,“吴小狼”倒是健壮活泼起来。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盱马路上高桥河修大桥,会厨艺的吴小狼去为修桥队工人烧饭,苦点养老钱。某一天黄昏,“吴小狼”回家,为少跑点路,扒了一辆路过的“小八匹”(手扶拖拉机)。毕竟年老腿脚不方便,不注意跌落倒地,竟惨死在车轮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小狼”死了,吴家姐姐回来奔丧,眼都哭肿了。不止高桥,好像许多地方父母死亡,女儿都要大哭几场,一边诉说父母的养儿育女的功绩,一边表述对父母的怀念。可吴姐姐只是哭,竟没有其他信息掺杂在哭丧中。“吴小狼”大儿子吴庭洲倒很冷静,他面无表情地忙着;事已至此,哭也没有用了。家贫丧事简,“吴小狼”也草草地埋进了老街南的坟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家哥哥在老家高桥公社高桥大队街南小队务农种田。毕竟有一定文化,长得又帅,经人介绍,吴家哥哥娶了邻公社一个姓魏的姑娘。魏姑娘身材丰润,生着一张银盘脸;虽然不识字,但干农活、过日子是一把好手;关键是她还有一个麻脸叔叔,在河南平顶山煤矿当干部,那年月,这也是了不起的社会关系呢。魏姑娘进门一年后就生了一个胖胖的儿子。吴家哥哥夫妇到生产队上工挣工分,队长爱惜吴家哥哥有文化,为不埋没人才,还让他当了小队会计,这更加体面了。一家三口小日子虽并不富裕,但也其乐融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结婚两三年后,吴家哥哥得了一种癌症。虽到处寻医治疗,却不得不动手术将脸部颧骨去除了一块。吴家哥哥保住了命,可脸却变形了,变丑了,而且口齿也含混不清。贫贱夫妻百事哀。吴家哥哥病了,吴家嫂子魏姑娘心也慢慢变了,常带着儿子到娘家住,将吴家哥哥一人抛在家中。吴家哥哥不能干重农活。为了生存,吴家哥哥想做小生意谋生,可是他又不谙此道。那年月做生意是“投机倒把”,是要受到限制与打击的,只能偷偷摸摸干。我印象中吴家哥哥做生意也没有赚到钱。记得有一次,他赊了我家腌制的大缸大头咸菜疙瘩,卖了以后却迟迟不还钱,很长时间也不露面了。一天晚上,我听父亲叹口气对我妈说:“吴庭洲看来把卖大头菜钱用光了,实在没法子了。钱算了,我们就算帮他一回。”吴家哥哥病越来越重,也治不起了,不久,就去世了。她妻子魏姑娘呢,带着儿子回娘家,三间茅草房子也不要了。丈夫死了,看着三间破旧茅草房对于魏姑娘除了生悲还会有什么念想呢?何况家徒四壁!听说魏姑娘后来改嫁到安徽怀远一带去了,她要活着,现在也应该是75岁左右老妪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个弟弟都殁了,父亲也西去了,吴家姐姐也无娘家可走了。记得每年她都要在农闲季节,回到高桥老街南头,看看空荡荡破败的娘家房子,总要大哭一场。嫁出的女儿最温暖的地方是娘家,吴姐姐自小没了娘,现在又没了爹,没了兄弟,娘家在哪儿呢?高桥老街乡邻心善,把吴姐姐叫到家里宽慰一番,东家请吴姐姐吃一顿,西家请吴姐姐就一餐,虽粗茶淡饭也算是解了吴姐姐“娘家”相思之苦。</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我19岁参加工作起,就没见过吴家姐姐回高桥了。后来我调到县城工作,回高桥老街少了,更没有见到过吴家姐姐。哎!苦命的吴姐姐啊,也不知你是否还活在世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随着年岁增大,我的乡情日炽,对高桥老街过去的人和事也常做回忆。虽然家乡的老宅早已出售易主,但我每次回到高桥,总要在高桥老街上走一遭,看看故乡老宅子,见见日渐老去的街坊四邻。伫立老宅门前,看到已荒废的吴家宅地,往往悲从心起,感慨命运无常。客观地说,我这个人是不信命的。几十年来,在我求学、工作、成家的过程中,我都在努力和命运抗争,也在不懈抗争中获得了命运的改变。但随着生活阅历加深,看到过太多的人间无常,却又对命运的神秘感产生了迷惘和不由自主的认可。一个家庭或人的一生,不可能太顺,但苦难也不能太多。人常说,老天是最公平的。可是老天啊,你对高桥“吴小狼”一家,能称得上公平吗!生老病死是大自然铁律,高桥老街老一辈也有不少人故去,但他们终归有后代延续生命,后代也会以传统的方式纪念他们,以昭示他们在亲人们以及新老街坊心目中的存在。不知吴家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现在是否还能记住他的亲生父亲,每年清明还记得烧点纸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街寥落,物是人非。恍惚间,时光仿佛又回到五十多年前,在高桥老街南头走出俊俏的吴姐姐,走出与我平等探讨读书心得英俊的吴哥哥,还有小时候常常欺负我的“吴小柱子”。唉,要是你们都和高桥老街同时代人一样平安地活到现在,享受当今吃穿住不愁的美好日子,再一起走向老年,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该多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张承东写于2022年4月10日)</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5.cn/41xo6upr?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梦里老街——高桥散记之一</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283w0dyf?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乡土里的魂魄——高桥散记之二</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45k9oazd?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一个家庭命运的悲怆——高桥散记之三</a></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作者简介】张承东,江苏省盱眙县原高桥公社(已并入盱眙县马坝镇)高桥街道人。参加工作后主要任职:中学语文教师;盱眙县广电局编播部主任;中共盱眙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盱眙县委外宣办(县政府新闻办)主任、盱眙日报社总编辑、盱眙县政协常委;中共盱眙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兼县台办主任(副处级)等;已退休。现担任社会职务:盱眙县历史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江苏省盱眙龙虾协会副会长;江苏省节庆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北京大学中国节庆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江苏师范大学、江南影视艺术学院兼职教授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