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营过“招手停”

意水

　　我当过“招手停”车主，经营过招手停，还开过招手停车。

1990年，我决定从单位停薪留职，经营客运车辆“招手停”。这是个大胆盲目的抉择，遭到家人们一致反对，爱人说：“我从农村通过当兵走到大城市，找了一个城市姑娘作老婆，有了一个好儿子，大城市里有了一个我的家，你我的工作都好，我很满足，不想胡折腾。”

我说：“你看纺织城现在什么行道都有，什么行道都红火。各种商品的批发市场零售店铺到处都是，遍地开花。有布匹、服装；有汽车配件、建筑材料；有水果、蔬菜；还有酒店饭馆、街边小吃；还有歌舞厅；还有茶秀、夜市；卖西瓜的、卖蹄膀的……这说明金钱流动加速，经济要沸腾了。你看街道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的人，脸上洋溢着微笑，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我也想下海游上一游，也想挣钱。”

爱人笑说：“游两下可以，别被浪潮拍晕了。你硬要经营招手停，我不参与，只管家和孩子。”

我执意经营客运车“招手停”，是看到纺织城需要每天走动的人越来越多。然而，纺织城西去的道路仅有两条，一是长乐路，一是咸宁路；公交车只有三条线路，十一路车从国棉五厂什字往北，经长乐路到西安火车站，八路车从国棉三厂厂门口往南经咸宁路到钟楼，一零五路电车，从水泥厂什字往北，经长乐路一直往西，在北大街拐向南到钟楼。这三路公交车远远满足不了每天出入纺织城的人流。于是，一种更快更方便的客运车辆招手停，就出现在纺织城通往外面世界的这两条道路上。

招手停之所以叫招手停，是因为无论在不在规定的站点，你想乘车只要招一下手，正行驶的车就停在你跟前了，很方便，却比出租车便宜了很多。

十一路线大概有十辆十一座的面包车，八路线上后来也有了几辆这样的面包车。

我的车是一个高顶的“华西”面包车，红白相间的颜色，我花三万元人民币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招手停车主经常换，因为经营它实在是很不容易。

还记得当时 从别人手里接过车，没有马上去拉人，先把车送到修理厂，换了机油保养了机器，又给车喷了油漆，车里的座位都换了新的豆绿色的座套。我站在车门口向车里看，最里面是一排座位，能坐四个人，车厢左侧是两排双人座，右侧是两排单人座，中间是走道。整个车焕然一新，我拍了拍我将坐的座位的靠背，说了句：“就看你的了。”

一开始我坐在车门跟前的坐位上，负责开门、关门和收钱撕票，还要打开车窗，学着别的招手停经营者的样子，向路边准备乘车的人，用当地的话喊：“火车站！火车站！”“十一路火车站！火车站！火车站！”如果是从火车站发车，就向等车人们喊：“纺织城！纺织城！”当时，尴尬淹没了我所有的情绪，怎么都张不开口，放不开嗓子。司机眼见别人的车拉满了人启程了，我们的车上还没上来几个乘客，就对着我发急：“老板快喊人！快喊人呀！”这时候的我就觉得自尊和颜面扫地了，全没了刚接到车时的兴奋。

我经营招手停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雇佣两个司机，一个从早上5点到中午2点开车，一个从下午两点到晚上12点开车。司机的收入是当班收入的百分之十，车主管饭。

一年多的时间，在人生长河中只是一个瞬间，因为招手停的特殊性，我遇见了很多故事。

一

招手停不进朝阳门，不去火车站，上人就慢就难，而且每乘客收一元钱，要是进城去了火车站，每乘客就是一元五角。进城的车在东七路那个巷子里排着队，从巷子口能看见对面十一路公交车站点，看见等车的人多了，招手停就冲出巷子上站，很快上满一车人，然后迅速离开，钻进东六路或西六路，绕出城到搪瓷厂站，就稍觉安稳了，有时候也会在搪瓷厂站被交警巡逻队拿下。纺织城的人不用在车站等很久大通道公交车，甚至大巴公交车来了也挤不上去，都想早点回家，很愿意坐上招手停。有的人会到东七路口直接上到车上，所以大家也很配合招手停钻胡同。想那时跑招手停跟打仗一样，那么大的车左拐右窜，纺织城人都把招手停叫“疯狂老鼠”。

有一回我的车迅速地从火车站十一路站点拉满人，就钻进胡同里，车子一边向城外开我一边收钱，有一位年轻的女乘客，长得清秀美丽，大眼睛楚楚动人，她偏不给我一元五角钱，只给我一元钱。我以为她是第一次乘车不知道行情，就告诉她从城里上车得出一元五角，谁的车都是这个价。但她还是不给。我突然想到她有可能没带多的钱，不好意思再说了，就去收别的乘客的钱了。没想到的是这位年轻漂亮的乘客不依不饶，不停地骂骂咧咧，语言污浊不堪。我一边忙于工作，一边想招手停的经营特点，不宜得罪乘客，没理她的无理。可是车上坐的纺织城人为我抱打不平，几个人对着她喊：“你不想坐车可以下去，骂人家车主干啥！”大家也给我说：“让她下去，不拉她回去。”这时候我就对她说：“要不然你就下去吧，到搪瓷厂下也行，我把钱退给你。”我真没想到这个漂亮女人这样回答我说：“我就不下，你经营的车就是专门拉人的，和街边叫人拉人的小姐有什么两样，专门拉人上呢，我就不下去。”车上的乘客都喊了起来：“叫她下去，咋是这样的人，应该给她两嘴巴！”吵着嚷着就到了搪瓷厂站，本来车里乘客是满的，没有下车的人一般就直接往纺织城开了。这时候司机停了车，我开了车门让她下车，她非但不下车还继续骂着人。有一个乘客就把她往车下推，大家都向她喊：“下去！下去！”我也连拉带拖把她往车下拉，她依然破口骂人，乘客喊：“打她！打她！这人太嚣张！打她！”我转身上车时，这个漂亮女人抬腿踢我，我已经按捺不住愤怒了，一把抓住她踢向我的脚腕子，她顿时失去了平衡差点摔倒，她双手抱住了站牌的铁柱子，我用我穿着皮鞋的脚对准她的大腿根部狠踢两脚，她，眼泪夺眶而出，再不出声了。我回到车上，纺织城的乘客都说，不曾见过这等渣人。

这件事情并没有完，第二天上午，我的车又来到东七路西口排队准备上站，我站在车跟前向对面十一路站点看着，数着等车的人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就是她！就是她！”我回头看时，见昨天那个女乘客和一个年轻男士向我走来。我随口说：“对！就是我！来吧！”顺手就从车座下面抽出两米长的汽车发动机的摇手把，像端机关枪一样端在手上。司机坐在驾驶室看我抽摇把子，一边问咋了，一边就来到我跟前，前后几辆车的司机和车主也都纷纷围拢到跟前。那两个人见势不妙，悄然离去。

二

一天下午六点半的样子，我的车往城里去，到堡子村站有人上车。上车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一手拉着女的手，一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表示就不买票了。我当时就想，什么证件可以不买票，我的车我规定才对，就想看这人究竟是干啥的。于是我问：“先生你刚才给我亮了什么证件？”那人说：“我是分局的，有公务。”我说：“公务征用私人的车，有这事，可我看你不像在执行公务，执行公务还带着女朋友？”那人怒气冲冲地说：“停车！停车！”司机停了车，那人又拉着女的下车去了。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像这样的人咱们最好不惹他，惹不起。”没过多久就听后面一辆微型面包车的大喇叭冲我们喊：“611靠边停车！611停车！停车！”司机说：“老板，你看惹出事了吧，人家把110叫来了。咋办？”我说：“不停，往前开，吃屎的把粑屎的给箍住了，他坐车不掏钱管咱们什么事。”110的微型面包车见拦不住我的车，就跑到前面的大什字叫交警拦我们。司机说：“交警的话司机要听呢，咱们停车吧。”我从车上下来，交警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什么事都没有，就因为警察坐车不掏钱。我大步走到110跟前，大声说：“你们要干嘛？”车里出来四个警察，其中一个认得我，忙上前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这是***他表妹，你赶快挣钱去吧，没事没事。”那个不买票的警察也被拉进微型面包车里。可是我心有不甘，站在110车门前，对着那个不买票的警察喋喋不休：“我今天不挣钱了，你要上车就上车，要下车就下车，你叫我停车我就得停，把我的营运搅扰的，拉人的点早都过了，你赔我的损失！我明天找你局长去，还说你执行公务，有你这样执行公务的没有？”几个人连劝带推把我推上了我的车。一场滑稽的闹剧就因为人熟而结束了，要不是人熟还不知道会怎样。

三

有一天晚上，我跑最后一趟车，回来的路上，远远就看见有四个人再向车招手，司机高兴地说：“有四个人要上车，这个点不错。”车停了下来，我打开了车门，四个人并没有立即上车，其中一个抄着一口河南口音说：“姐！没钱。”我愣了一下，判断他们有可能是玩老虎机赌输了，就说：“没钱也得回家，上车吧，你们坐在车最后一排。”四个人鱼贯而入，到堡子村都下车了。因为是晚上，也因为细打量没有什么意义，四个人长什么样我一概不记得。

每天晚上12点收了车，要让司机吃饱喝足。司机下午两点开车到夜里十二点，中间没有时间吃饭，怕司机太饿有时候会买个肉夹馍什么的垫一下。

当时国棉四厂什字路口是个好大的露天夜市，堡子村也有个夜市，我们收了车离四厂什字近，很多时候都是在四厂什字的夜市吃饭。夜市什么都有，白酒啤酒，炒菜凉拌菜都有，还有烤肉涮牛肚，主食品种也很多，包子饺子烤烧饼，炒面拉面烩麻食。一般情况下司机吃饭会喝点酒，喝酒有利于消解疲劳。

和司机相处的熟了，坐在夜市的小摊上，司机和我一边吃饭一边拉家常。司机说：“跑车的时候什么都不想，集中精力开好车，要回家了就觉得心里沉重。”我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个司机和妻子高高兴兴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漂亮的女孩，还未满周岁，却发现孩子粑屎尿尿出口混淆，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先天肛门阴道漏。为了照顾好娃的成长，司机的妻子辞去工作，全力管娃。司机说起这些，一句一长叹，熬煎得不得了。我告诉司机不用愁，好好挣钱，等娃长大一点了做个修补术就好了。看着司机回家的身影，心里责怪老天爷，不该出这种纰漏。

吃完饭已经是凌晨两点，我让司机回去，我自己开车回家。我也是喝了两口酒，拐弯进社区大门，方向盘打得角度不够，车的右侧撞向旁边墙上，我挂了倒档，退回来重新打方向，回到社区楼下。我走到车前一看，右灯打碎了，灯座部位陷下去一个坑，好难看的车前脸。自己告诉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睡觉是第一要务，明早五点就要起床，还要发动引擎热车，把车开到站上交给司机。

这一日阳光明媚，道路上车水马龙，我的车在路上也撒欢地跑。往回跑来到康复路站上，一个人往车上放了一筐橘子，说了声河南话：“姐，给你的。”人就不见了。当时，康复路路南是个好大的水果批发市场。这筐橘子让我费思索，是谁给了我一筐橘子？凭那一口河南话，凭那一个称呼，我断定是那晚乘车没钱的主。

四

这一天是好兆头，每趟都是满载而归。吃过午饭，上午开车的司机下班了，下午接车的司机还没来，别的车拉着人也都跑了。我想司机马上就来了，自己着急开了车门，启动了引擎，驾驶着面包车慢慢挪动着，很快就上满一车人。司机还没来，拉满乘客的车不能不走，我想，或在半路上能碰见司机，就从五厂站开到四厂站，没见到司机，又从四厂站开到三厂站，还没见到司机。这下我可着急了，一路向城里开，一路拦截对面开回纺织城的招手停，让他们带话给我的司机，打的来追我。也有意思，一路上乘客很多，车一直都是满满的，这一路要过好几个什字路口。现在什字路口一般没有交警，那时候是靠交警指挥车辆的，我居然没有驾照，开着一辆十一座大面包车，拉着满满一车人顺利通过了，车到金花路车站，司机才赶到。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好拉人，我和司机也都很高兴。又拉了一车人，压得车都跑不动了，哼哧哼哧刚爬上长乐坡的大坡，被交警拦下了。我只好让乘客都下来，又一一退了车票钱。我问为什么拦车？交警说：“去，把车停到停车场去，明天来大队处理，我们现在下班了。”

我和司机第二天去交警大队要车，找不见昨天扣车的那个警察，问别的警察都说不知道。我们第三天去要车，这个扣车的警察是找到了，他说忙着呢，你们明天来。第四天去要车，扣车的警察开了个纸条，让我们拿到财务室交800元罚款，然后去停车场开车。到了停车场又交了400元停车费。车是开回来了，一算账，4天没挣钱，又送出去那么多，半个月等于白忙活了。

我一提起跟交警打交道，脑袋就嗡嗡作响。我的车曾经进过三个交警大队的停车场，还发生过一次与一轿车剐蹭的交通事故。其它招手停也和我们一样，三天两头听说，谁谁谁的车被拿下了！一开始我对这种事还很上气，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招手停应纺织城交通需要而生，却在社会管理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从管理上说，这些车有他们的出租车队管理，每月交不菲的管理费用，每年还有车辆审验，审验前在维修厂要进行机器大修，不然尾气不能达标；外表要重新喷漆，机器再好，破旧的样子目测就过不去。要花很多钱。

没经营招手停的人是不知道的，这些车都挂的是绿色T字打头的出租车牌子，却没有出租车的待遇。在营运中公安警察也管也不管，交通警察常管，管营运的机构也管，碰见谁都是一个不好周旋的事。

五

经营招手停的辛苦是常人不可想象的，为了不耽误白天跑车，车子发生故障常常是晚上通宵修理。纺织城周围就有好几处私人修理厂，他们知道经营辛苦，所以对车主和司机招呼得比较周到，比如为车主提供夜宵，给车主和司机提供麻将桌什么的。因为修车时车主不能离开，需要更换的配件随时要去买，经营配件的店铺也有24小时营业的。

有一次我的车需要更换变速箱，前半夜修理工从车上拆卸，我就跑遍汽车配件商店去购买配件，后半夜就看人家往车上装，赶天亮车又在路上跑起来了。我头昏脑胀地坐在车门旁的坐位上，到站了，我却一动不动，下车的人下不去，上车的人上不来，司机从倒车镜中看见我睡着了，才把我叫醒，继续工作。这样连轴转的事经常会有，我很累，也很难，但我没打退堂鼓。

那时候我的孩子还小，上小学三年级，我父母接送，爱人下班再从我父母家接回来，管孩子写作业，给孩子做晚饭，以及晚上洗漱等。我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对任何新生事物总充满了激情，所以我专职经营招手停。有一件事让我的好奇和激情冷却了。

孩子放寒假了，一直都在我爸妈家，有一天小孩和姥姥闹别扭，自己跑回家中，打开煤气灶给自己做油煎鸡蛋吃。锅里的油热了，他把鸡蛋打进油中，油溅出来，把他身上的羽绒服烫出无数小孔。我发现孩子衣服上的无数小孔询问时，孩子叙述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紧张后怕！后怕紧张。时至今日，当脑海里再现这个画面时，我依然后怕紧张！紧张后怕！

　　经营招手停的那一段时光不堪回首。那里有我的不堪，有招手停这个新生事物的不堪，遇见过一些不堪的故事和不堪的人物。等我步入老年队列才有所领悟，这大概就是社会呈现给年轻单纯的我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