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最佳辩手”

生如夏花

《红楼梦》开篇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有这么两首诗：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这两首诗写到的两个人，一是晴雯，一是袭人。《红楼梦》中，她们都是宝玉身边的大丫鬟。宝玉房中的丫鬟，就实际地位来说，最重要的无疑是袭人，也可以说，袭人是责任心最强的。《红楼梦》第五十一回中，袭人因为母亲去世，家去几天，恰好晴雯又病了，麝月和宝玉，竟无人能认得钱，可见平日都是袭人操心。

晴雯心灵手巧，但也贪玩任性，“撕扇子”一节，很能说明。另外，晴雯还脾气不好，因为这个臭脾气，没少得罪人，后来之所以被王夫人撵出去，很可能是她曾得罪过的一些人给王夫人打了小报告的缘故。

人各有长处，袭人温柔和顺，做事妥当，却不善言辞，吵架尤其不能。晴雯虽伶牙俐齿，却脾气火爆，吵起架来，顾前不顾后，倒是麝月，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却能做到有理有据，实在是“吵架”的一把好手。不信，请让我举例说明。

例一：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中，晴雯因为坠儿有偷窃行为，要撵她出去，坠儿母亲心内不悦，借着晴雯情急下说了宝玉名一事大做文章，说：“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亦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

坠儿母亲给晴雯找茬，晴雯的回复只有意气，没有智谋，这时候，麝月登场了，瞧瞧她怎么说：

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而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分付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前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我读此段文字，不由笑出声来。这段吵架可以说是篇层次分明、逻辑清晰的上好小作文。先是有理有据，说明“宝玉”二字为何叫得且必须要叫；之后层层递进，递进中不乏讽刺挖苦，最后，则直接以“擦地”二字，将对方扫地出门。

例二：

芳官干娘在怡红院打骂芳官，袭人、晴雯一时都说不下，于是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辩嘴，晴雯性子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道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嚎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个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到折挫。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第一次吵嘴，麝月让对方“无言可对”；第二次吵嘴，麝月让对方“一言不发”，在我看来，她简直就是《红楼梦》丫鬟群里的“最佳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