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新忆——燃情塞外秋（上）

阿正

此篇关键词——青海湖、祁连山、嘉峪关、悬臂长城、极旱荒漠保护区、瓜州、敦煌、西出阳关以及长城起点与玉门关遗址新考。



诗云：

西出阳关无杨柳，

东进瀛海有龙头。

走过中原十八省，

燃情最是塞外秋。





2013年上半年走过中越边境公路、滇藏川藏串行线之后，下半年再次出发，原计划一路向西，直达新疆，后来种种随机应变，变化出一次“塞外行”——“西出阳关”之后掉头向东，直冲到山海关老龙头的东海边方止步返乡。

9月22日青岛出发，经停井陉、定边，24日下午5点到达青海湖。

停车处紧临湖水，可见迷煞人的一片美色——草滩五彩斑斓，湖水宝蓝，沙山肉红色，沙丘的影子是透明的蔚蓝。

那时候夕阳斜照，天空晶亮透明，天边镶着一圈儿祥云。大地熠熠闪光，物象都显得虚幻飘渺。

那时候在湖边占地收费的本地人已经“下班”——来路上遇到过他们撤退的车辆，拉着出租用的马匹——所以没有人打搅我们。后来听过路车友说，我们的停车处就是收费的“景点”。说他们下午在那里照相之后，每人被强索去了50块钱。

一转身发现，我们身后那些本来并不引人注意的山岭，那时候因为背光成为一片巨大沉重的色块，爆发出击打人心的力量。

与青海湖，初时相见甚欢，之后渐渐感觉它少了一点儿与人为善的亲和力。与泸沽湖比，它也稍显干涩。它的博大广阔空灵寂寥则使人略感惆怅。



之后环湖行车。拍风土人情——风马旗、牧人、牲畜。拍颜色——五彩斑斓的湖滩，黄的耀眼的油菜花。

藏区的风马旗本来是美丽的风景，但是在青海湖被用得有点滥，装饰意味大于宗教意味。



看看天色已晚，在路边靠湖滨的地方寻一旅馆入住。标间要价200，侃到150。房子两层，外观正常，住进去才发现是轻质板材搭的临建，跺跺脚直摇晃，走动起来整座房子都嘎嘎响。窗外是工地，还在盖此类房子。湖在远处。湖与窗之间有已经落了花的大片油菜棵子和一片青黄不接的青稞。

房间窗外倒是有几蓬散乱的野花，黄的黄白的白，无人搭理却开得兴致勃勃。



青海湖时间要比青岛晚一个半小时，住下已经快8点，但是湖边还可以拍照片。

开晚饭的时候小培出现高反症状，拒绝进食。我只好独吞方便面。本来可是计划共享牦牛肉。

也幸亏没吃牦牛肉。想是好不到哪里去。青海湖区旅游业发育充分，人心已经蒙了铜锈。我一提牦牛肉，还没说怎么个吃法，旅店小老板张口就说140一斤。想是生肉的价钱。上半年在新都桥酱好的上品熟肉才要60块钱一斤。



半夜，小培开始上吐下泻。之后症状越来越严重，竟至于到了和我诀别的程度。

她吐得眼里含泪，却要笑着说阿正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昻。

真是让人“悲欣交集”。



早起让小培睡，我独自去湖边拍日出。那时候云色浓重，高飞漫卷。山色如黛，巍然耸立，令人敬畏。

其实那天夜里就没怎么睡，除了需要不断起身确认小培是否还在呼吸，还因为楼上住的团队都是年轻人。他们睡得晚，一直活动不止，闹得整座楼都嘎嘎作响。后来又尿声相闻，臊味穿墙扑鼻。



那时候分析小培高反的原因是海拔升高得太快。青岛到西宁0海拔到2300用时三天，但是昨天西宁到青海湖两个半小时之内150公里距离海拔就直线上升了1100！



我们的原计划是德令哈方向去敦煌。

看看小培仍旧不想吃饭，我说德令哈一直4000，不如先“下去”，回到西宁再说。

小培说敦煌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可以走张掖方向，那条线海拔低。

我只好说走着看吧。



9点左右，到达大通县的一个小镇。

小镇一片灰突突平屋，只有清真寺锃明瓦亮高高耸立。

那时候小培身体见好，自述可以吃饭。便寻一路边店，每人吃了一大碗盖浇面。

之后出小镇，进山。

路沿河而行，满目秋色。

不久又走进一段色彩浓艳的峡谷。

停车拍照，发现小培已完全没有了高反迹象。于是放胆前行。

很快，路开始呈之字形爬高，山开始变得壮大雄浑深邃。路况好一段坏一段，落石不断，坍塌不断。海拔升到3700，景色越来越壮美。

后来知道这是进入了祁连山深处。

但是此时油表已经报警多时，却一直没有找到加油站。

于是一边寻觅加油站，一边想出一个恐怖的故事——油罄抛锚，弃车路旁，与小培牵手徒步翻过祁连山买油。回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两个人都累瘸了腿，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随时可能滚下悬崖，却不敢开手电，因为怕光亮引来野兽或者歹人……

忐忑中到达达坂山收费站，急忙问收费员最近的加油站多远，答曰：20公里。

一阵激动，险些内牛满面。

过了达坂山就是门源。

门源油菜花名扬天下，但是那个时间不仅没有花，连油菜籽也接近收完。从山上的观景台俯看那处著名山谷，可见一望无际的一片熟褐色，景象依然惊心动魄。

观景台上寒风凛冽，我们不得不穿起冬衣拉紧风帽。

再行，20公里之后果然看见了加油站。而且两个。中石油、中石化一家一个在那里“对着干”。进一个加油，要求加出一瓶汽油以便把做饭用的汽油炉也加满。加油员有亲戚在青岛，一边往矿泉水瓶里加油一边嘟嘟哝哝说你们走过的那段是河源保护区，70公里不准设加油站。往瓶子里加油违规，不过遇上老乡了你说怎么办。

之后进入祁连山高原牧场。

立刻看见了新奇的景象——巨大的草坡，成群的牲畜。那些草坡的颜色随高度变化，从嫩绿渐渐到金黄。那些羊群，除了白的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

一开始以为可开了眼了，后来悟到彩色的那些是主人怕羊儿走失，人为染的。

那一段海拔一直3000以上。相比门源之前的翻山越岭，急上急下，这一段是居高不下的平坦。

那时候渴望能亲近草原，于是选一处有车辙没围栏的地方，开车闯入。



远看草原一派浑然的苍莽，走进去才知道那是一个生机盎然的生态体系。植物种类繁多。并非只有牧草。而且像热带雨林一样，也是分层生长。贴地面是浓密的绿叶植物，其中夹杂着各色野花。

躺在草丛里想，它们那些植物肯定是分了工，有管春的有管秋的，所以草原上才会大半年有花。

而且它们还是轮休制——一块地用来放牧牲畜的时候，另一块地用来蓄养植物。中间用铁丝网隔开。



那草原真可谓“芳草碧连天”，连空气都喷香。我们被那味道刺激得疯癫，在草里打滚，扮成牲口啃草，用相机的连拍功能拍蹦高。

小培完全恢复，在海拔3000的地方也能蹦个小高。



又行，穿过一段山岭，进入另一种更原生态的草原。那里肯定是因为海拔更高，大地被满地低矮的苔藓类覆盖，贴地盛开着大片的野花。

停车进去细看，发现花只有一种，是蓝色的带楞儿的小喇叭花，通体晶莹剔透，珠光闪烁。

那时候阳光高照但是寒气袭人，我们都穿上棉衣戴上冬帽，坐在那花毯上自拍合影，像一对臃肿的老阿福。



临行给采了一朵那种野花放在车里，在完全不给水的情况下竟然继续娇艳了三四天。后来便遗憾没有采集一些花种。那花的种子类似蒲公英的，也是绒球，但是比蒲公英的密实，爆开来的时候像翻卷的羊绒。后来又想那花到了低海拔的地方也许不能生长。



再行，进入了“海北藏族自治州祁连县”。风景又更新一次，出现雄奇的山，湍急的河。河水白得像奶汁。

牲畜的军团都是在陡峭的山坡上高速运动，如行云流水。

那时候天气出现了情绪波动，一会儿太阳雨，一会儿雨夹雪。



之后就剩了看山。

随着车行，那些山绵亘不绝地扑面而来，使人看得眼珠子发酸。

之后想其实山只能这么看，“走车看山”。尤其是祁连这样的大山，你停在任何一个点上都不可能看完看明白，只能跑着一部分一部分地看，看完了再在心里组装成一幅大景象。



下午4点出山，而后穿过张掖县。没去找那片丹霞。那时候对风景太过挑剔，不似后来的随遇而安。

当晚驻宿高台服务区，睡车。

次日早7点出发。

那天晴空万里，一轮红日把那一段祁连映照得肌理清晰，色彩梦幻。阴影处蔚蓝，受光处则是微妙的浅紫。

那一段山层层叠叠，深处有白色的雪顶时隐时现。



小培一直在车拍。她现在摄影方面采取以勤补拙的方略，宁可错拍一千也决不放过一张。但是她那么拍需要把一只眼老是闭着，拍着拍着她的那只眼的上下眼皮就会粘在一起，需要用手指去扒开。每逢她扒眼皮，我都要大笑一场。



走着走着，对祁连就敬畏起来。以前哪见过这么大的山，三天没走完，一段一种风格，而且都美得不要不要的。之后便决定下高速去接近一下那山。



在清水站下高速。收费员说我们超时。我说我们睡服务区。她电话请示以后才把我们放行。

小培不解。

我说酒泉、航天、特务。懂了？

她紧张起来，说还有……特务？

我说你以为，不要乱说乱动哈。



之后择一小路靠到祁连山根，选一块空旷野地起伙野餐，饭后又向祁连山喊了些“我们来啦”之类的淡话，这才尽兴而去。

11点半进入嘉峪关市。海拔降到1500。一进市境就发现左方半空横亘一片雪山，情景亦真亦幻。绝的是其前方还有一堵黛色山岭，与其一起在天空画出令人心悸的双曲线。



找嘉峪关的“关城”，被告知在郊外。于是悟到或许就在去敦煌的路上。导航打敦煌，果真，一出市就看见一座“干打垒”的土城，四角有楼，尖顶飞檐。

城楼却正在修葺中。有一段城墙上扎着脚手架。



路旁的土坡顶端，此时正有一长者背手远眺，状似领袖。停车与其攀谈，方知嘉峪关关城是景区，门票120块，进去可以登城远望。问望什么？回说城楼前有一个水库。又问阳关何在？长者颔指西方。问阳关还有城楼？长者茫然，回说没有吧。

互报年庚，“长者”满脸堆笑向我竖起大拇指——他竟然比我小三岁。



嘉峪关被认为是万里长城的起点，已经被历代诗人骚客写得稀烂，以至后人都选择莫言。听说有现代新潮诗人站在嘉峪关上憋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嘉峪关，中国的一个句号。”

嘉峪关却只是我们的逗号。

我们在那短暂逗留后，立奔敦煌。但是飞驰一段又突然想起忘了去悬臂长城，于是掉头返回。



悬臂长城在石关峡，距离嘉峪关市区十余公里，去时要从嘉峪关关城的正门前经过，那时便急乎乎停车拍照，待到举起相机调焦，镜头里才发现城里已经搞成一个游乐园，和嘉峪关的古老朴拙极不协调，随即手软，任相机自行垂下。



之后驶向悬臂长城。正沿一条下坡路俯冲，突然发现夹道钻天杨的缝隙里露出一段土夯的垛墙和墩台，像被无形的吊索吊在天上。

立刻把车停在路边，拍那个绝好的竖构图。

同时想起“长城外，古道边”，但是那里绝对没有“芳草碧连天”，只有沙漠和石山，还有东一大堆西一小堆的树。白杨居多。



景区的正式名字是“石关峡长城景区”。看那形势，根据直觉，推测它只是在前面建了个大门，后面并不封闭。越过景区大门直奔悬臂长城本体，发现果然如此。于是弃车路旁，寻寻觅觅深入了进去。

那段“挂在天上”的土长城其实可以分为悬臂和断臂两部分。两者垂直相交，成掎角之势扼守着石关峡口。我们进入的地方，正对着那两“臂”相交处。前行不远，登上一个土坡，就面对了整个所谓“古丝绸之路文化景区”。正面是一系列仿古建筑，左面是“悬臂”，右面是“断臂”。再右移几步，石关峡也尽收眼底，汉白玉的雕塑群和彩塑的驼队都历历在目。

之后看资料，知道那些造像塑造的是历代在嘉峪关地区“雁过留名”的古人——张骞、霍去病、班超、玄奘、马可波罗、林则徐、左宗棠，等等等等。

以敬畏之心瞻仰自然，以敷衍之心笑看人文，在我们已经成为“陋习”。总感觉历史是一家之言，或者不过是后来人的自以为是。



举起长城的那一片山岭叫作黑山。那是肌理毕露线条遒劲的一系列巨石，大块的黑褐色里，镶嵌着红褐色和黄褐色的纹理。是一个石头的家族，能分出男女老少，能看出血缘关系。

面对真实的自然，那一刻上蹿下跳，爬沟钻林，拍得不亦乐乎。感觉大满足。



“撤”出景区的时候，贴近地经过了悬臂长城最末端的墩台，发现它的上端都是新修葺的假东西，抹着橙黄色的新泥。只有靠近地基的地方颜色古旧，满是风雨剥蚀的痕迹，裸露着层次分明的砾石。

看说明牌，知道这部分真迹只遗留了750米，是明嘉靖19年（公元1540年）由肃州兵备道李涵监造的。

之后赶往敦煌。

没有走回头路，而是凭感觉从石关峡经嘉峪关关城前面直接插入去敦煌的国道。那路不仅近捷，而且能看嘉峪关关城的正面。那画面令人震撼——古意浓郁的关城立于亘古洪荒的戈壁大漠之上，背负着祁连峰岭组成的黑白双曲线。

继续行，有国道312和高速G30两条路可选，一开始想体验行走荒漠戈壁的感觉，走入了国道312，很快便发现那路满是炮弹坑，而且会车之后沙尘浓厚到遮天蔽日，荒漠感是大大的有，但是一直走下去会很受罪，于是掉头上高速。

G30和国道312平行，在上面看312上的情景，则是另一种感受，提醒自己不能幸灾乐祸，但是还是要偷着笑。那里无论大车小车，慢走的在那瑟瑟地抖，快跑的在那狂蹦乱跳。窄仄处的会车需要一方停下来等另一方通过。而且每过一车，都会卷起滚滚黄尘，产生末日景象。

此后无论G30还是国道312，都是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荒漠。

全是沙砾的戈壁。缺少生命迹象。像是另一个星球。

偶尔，才会有村落一闪而过。村舍全是趴在地上的拱顶干打垒地窝子。

偶尔，仍旧会有金碧辉煌的清真寺闪一下眼睛。

这次出行特意带了阿依古丽的歌——十多年前我在新疆买的碟。那时候便让小培播放起来。歌声粗粝质朴，很应车外的景，听得人一阵阵起鸡皮。



走过了相当长的亘古洪荒之后，路的左侧终于出现了一线绿洲。走近看，原来那是一片秋色斑斓的草海。接着就看见了一片“大水”。尔后还出现了一条蜿蜒的河。

后来看到了牌子，知道那就是有名的双塔湖。以此推断，那条河应该就是疏勒河。

之后网查，知道双塔湖是甘肃最大的人工水库，那水底有玉门关的唐代遗址。



后来不断出现雅丹地貌。

3点半，发现有一处雅丹设有观景台。下车小便，才领略了风的强劲，沙土的干旱程度——尿柱一出门，瞬间被刮得不知去向。侥幸落地的尿滴，瞬间被吸收得没有踪影。

观拍雅丹，发现那些土堆被风刮得一个劲儿冒烟。

于是顿悟——雅丹是大块戈壁被风生生剥离净尽的过程，也分老中青。

青年的雅丹大多都呈现人影鬼形，可以编排出故事，但是我们眼前的雅丹已经老得掉牙，只剩了些低矮的土堆，酷似一片墓地。



又行，便在路旁看到一牌，上写“甘肃安西极旱荒漠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牌子下，狂风啸叫着刮过，戈壁冒起缕缕黄烟，骆驼刺痛苦地打滚儿，大车小车逃命一般驶过雅丹的坟场……

事后想想，感到此保护区的命名有点儿莫名其妙——保护极旱荒漠？那么保护的意思是让它维持现状还是否？维持现状可能吗，天天刮那么大的风？否的话怎么否？恢复还是改良？



4点，至清河服务区休息吃饭。清河羊羔肉有名，于是点一客葱爆羊肉。

餐厅小老板在青岛打拼过三年。他坦诚地告诉我们说25块钱肯定吃不到羊羔肉，但是也是当地的鲜羊肉，味道和羊羔肉也差不了哪里去，老点儿嫩点儿而已，一般都吃不出来。

果然吃不出来，只感觉鲜香。葱也香。不知不觉食量翻了番。东西好是主要原因，饥不择食是次要原因。

饭罢又问小老板人参果，说一路的广告都在说它。小老板说我这里没有。那个你们吃不了，味道很怪的。贵倒不贵，6、7块钱一斤吧。

走出去好远，那羊肉仍旧口齿留香，后来便时常想起。

饭后上路，发现路牌上开始频频出现敦煌和瓜州字样，都画着右拐的箭头。待到到了出口，导航却依旧要求直行，结果过了出口才发现导航的信息已经过时，原来的出口已经被封堵，而到下一站柳园还要走60公里。

早就发现那段高速上行道下行道之间没有隔离栏杆，只在沙地里挖了一条隔离沟，情急之下便选了一处比较浅的沟搞穿越。

具体过程略，只能说险象环生，喊了“妈爱嘎德”也叫了娘，差一点儿，但是最终没有翻在沟里。

爬上回路，一边大喜过望一边飞驰，才又突然想起使用反方向的通行卡恐怕出不去收费站，于是过了收费站之后再次寻隙穿越，所幸天助，走不多远就发现有一处应急互通口的栏杆不知被什么人挪开一组，扔在沟里，于是狂喜，迅速穿过，重新回到来时的路上。但是谈笑一分钟之后又突然噤声，想起高速上的监控头，我们的僭越行为或许已经被监控记录。忐忑间车子已到收费口，老远就发现许多收费人员聚集着等在那里，看见我们出现，立刻迅速跑动，各就各位等在那里。

小培脸色变得惨白，握拳发抖。我故作镇静，其实几近窒息。

结果却是虚惊一场——顺利缴费出站。

后来想那些收费员那时候是在跑回工作岗位——他们先前是擅离职守，扎堆在那聊天。



直到驶离收费站老远，小培才苏醒过来，长舒出一口气，结结巴巴说了一些佩服我的话。

此时发现瓜州名副其实，路旁有许多瓜摊，各种瓜堆了一地，白兰瓜、哈密瓜、西瓜都是两块钱一斤。

停车买瓜。各样都买下一批。

发现瓜姑脚边有一个颜色晦暗的白兰瓜，感觉奇特，说那个卖不卖？

瓜姑愣了愣，咬咬牙说行，卖给你，拿回去吃吧。

那态度证实了我的猜想——那瓜是她留了自己吃的。

嘱其把瓜切好，打算上车马上吃，压压刚才的惊。



悲剧因此发生——刚开吃，小培就被那瓜的汁子呛着了，严重到差点憋死。有一阵子都只剩了“呕呕”地抽长气儿。

也难怪小培——那瓜甜的糯的口感好的使人完全不可能有心理准备，那简直就是用无形的网兜子兜了一包浓浓的蜜汁，欲滴，却又不滴，只在“网兜子”里抖那蜜。



去敦煌的路满目荒凉，烟尘滚滚。路的两旁一直是灰黑的盐碱地，一直有低矮的山在路左侧随行。（后来看地图，知道那些山也叫火焰山。）却一直时不时地出现卖瓜的摊子和瓜地。有的瓜地满地枯枝败叶，却有星罗棋布的瓜熠熠生辉；有的瓜地满地残瓜，也不知道是没有来得及收烂在地里了还是在用烂瓜给地施肥。

无论怎么说那都是奇异的景象——一片灰黑的不毛之地，长出了甜得掉牙的金瓜银瓜。而且自古如此，要不然这里怎么会叫瓜州！

不禁想凡人永远参不透造物的玄机。

又想艰苦的环境出人才，所以这里出好瓜也对。



说到艰苦，那时候鄙人已经五天没有洗澡。我问小培我身上是不是已经发出了牧羊人的味道？惹得她大笑，事后还要经常提起。而且那一阵我的头发太长，洗过澡略有风度，三天不洗澡，基本是个流窜的乞丐。



酒泉那里就已经发现，除了风力发电机，西北的电网也是一道风景——那一队队高耸的电线架子，银光闪闪，形态各异。关键是气势恢宏，有的一直把队伍排到天际。尤其在瓜敦公路这里，大地灰黑，那些银亮的架子便显得格外触目。



那一路车播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长途跋涉，绝对不能没有音乐。音乐使景物生发更多诗情画意，使疲累的身心瞬间得到松弛。

又想音乐是展现在时间中的艺术，所以反过来看，在行进中播放的音乐会特别“音乐”。说与小培听，又被她记入笔记。

6点半过敦煌收费站，6点40分进敦煌。敦煌的城标是反弹琵琶的雕塑。小培自主地抓拍到了那雕塑在暮色中的剪影，令我对她直竖大拇指。

投宿绿洲饭店，标间100块，停车5块，送免费早餐。充分洗浴稍作休整后去逛夜市。买枣。去美食巴扎吃驴肉黄面，被大巴扎那人头攒动的浩大场面惊得够呛。

那时候才承认敦煌的确称得上“荒漠戈壁上的明珠”。走在街上，惊奇它身处沙漠却能做到一尘不染，连路面都发出幽幽亮光。想敦者大，煌者盛，它的名字肯定不是白来的。从古丝绸之路出现之初，它就是一座重镇。它兴盛的时候肯定是商贾云集奇货如山神来僧往万国咸仰！

那时候青岛什么样？肯定还是一片荒芜的海岸——海狗鱼在淤泥里打滚儿，“干住屋”（寄居蟹）在礁石缝儿里晒太阳。

回旅馆，小培嘱我先睡，她洗衣服，洗路上用过的锅碗，看地图写笔记。据说一直忙到半夜12点。

次日早7点半启程去鸣沙山。一路急急火火，挂念着能拍到阴阳脸儿的沙山。

一边走一边发表感言。

——说“看风景”不如说“看光景”更接近真实情况。没有光哪有景！但是没有风却照样有景。当然，风景的风含了风土人情的意思，但是没有光就没有一切，爱什么风什么景。

——摄影其实就是追着光跑的一项体育活动。



越急越慢，那天早晨导航不给力，坚持要从拥堵的市内绕出。其实昨天进城的时候已经看见一个路牌，知道有一条通畅的路可以直达鸣沙山。不禁又想有了机具，人就懒惰了，愚蠢了，本来具备的能力也消退了。

还好，没耽误多久，8点以前到达了景区大门。（敦煌的8点只相当于内地的7点不到。）一停车就有老妪上前推销优惠券，态度谦和真诚。优惠券20，门票120，凭优惠券购票70，算下来省30。优惠券对我却无用——我直接享受半价。



进门自然先拍。

那时候太阳已经稍嫌高，但也还算是好时候。鸣沙山的沙峰似斧劈刀削，沙线棱角分明。迤逦前行的驼队，远远近近，走向地平线又踅回来，表达出的空间广阔又悠远。形色各异的游客，在骆驼上挺着的歪着的，晃晃荡荡走向阳光，摇摇摆摆钻进阴影，却不知道自己和同伴正在经历“阴阳两隔”。



骑骆驼每人100元，多少岁也不优惠。有一大片骆驼跪在那里等着被骑。身上都有号码。游客凭票对号入座，都被编成组，最少一组五个。为我们“拉骆驼”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儿，肩膀上披一件外衣，走路倒背着手劈拉着腿，全然是个老把式的做派。他一个一个先指挥着客人上骆驼，再指挥骆驼起身。那时候骆驼圈里叫声不断，十分喧闹。原因是骆驼的起身，对骆驼上的人要产生出四次大动荡。骆驼半起后腿的时候一次，半起前腿又一次，然后后腿挺直一次，前腿挺直又一次。这个过程，很多人都会惊叫。

出发之后希望听到驼铃声，但是没有。



我们这一队五个人。最前面两个女孩，闷骚型的，一路无声。然后小培，然后我。押后的是个半老徐娘，好像四川一带人，一路上相当闹人，不停地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只当她是在对着她的摄像机录音，但是也听出她有些话是对我说的，好像在抱怨没有人给她拍照，而我一直在给小培拍。

骆驼上的拍照有难度，因为骆驼走得步幅大，颠簸得也厉害。



骆驼走的路线是固定的，从沙山的外圈儿上山，内圈儿下山。中间可以选择下骆驼去滑沙。走外圈儿的时候，能够看出去很远。鸣沙山是一大片浩瀚连天的大漠丘壑，景区只是它的主峰。

我们这一队没有爬上最高处，没有去滑沙，所以也没有下骆驼。拉骆驼的小伙儿征求我们意见的时候，其他人都保持沉默，我只好独断独行说不了吧。心里倒是很想体验一下滑沙，关键是受不了那尘，来之前呼吸道感染刚刚痊愈。

据说鸣沙山名字的缘起，是因为刮大风的时候，风口处的沙会发出响声。那样的时候，沙流还会倒行逆施，从山下向山上流动。所以鸣沙山不会像其它沙山那样越来越低，而是一直会保持原来的高度甚至长高。

但是那时候没有风。这也是我说“不了吧”的原因之一。



下骆驼也有意思，又是四次大起大落。但是我们这一列下得并不顺利——打头的骆驼耍脾气，该死不下跪，小伙儿用脚踢它腿它也英勇不屈，但是第二的骆驼却被吓着了，还没轮到它跪它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把那闷骚女吓个够呛，终于发出一声叫。也把其他人笑个够呛。



事后说到骆驼如人，也是性格各异，小培便说自己就是那第二的骆驼。

我说你是说咱们高速违法穿越如果出站的时候被警察抓住，不用审，你就全招了，不会吧？

小培说我根本来不及招，就已经“过去”了。

我突然想起，说你吃蜜瓜呛着了是不是因为吓的，那时候还惊魂未定？

小培说我也不知道。

吓得气管儿忘了关门儿？

哦，有可能。

于是又是一顿长笑。

10点去莫高窟。

之前没来过莫高，却对它并不陌生。中学学国画的时候，就曾热衷临飞天，后来学油画的时候还专门画过九层楼。但是后来的许多年，耽于讹传，误以为莫高已经毁损殆尽，所以一开始甚至不怎么想买票进去。但是进去看过以后，方知此前大谬。

莫高窟的管理，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每组游客看十个洞，而且限制“在洞”的时间；组与组之间看的洞交错安排，并不相同；游客只能被解说员用手电光指挥着，照向哪里看向哪里。

讲解词称莫高窟的开凿工程始于公元366年前秦时期，历经增减、偷盗、毁损，现在还存留着490多个洞，2400多尊彩塑和4500平方米的壁画。



我画过的那座九层楼居于崖壁的中央，是莫高窟的标志性建筑，里面有唐代的34米高的石胎泥塑大佛一尊，与另一座26米高的大佛并称为南北大佛。但是眼下九层楼正在维修，一年后才能开放，所以我们只看到了26米的二佛，还有睡佛。然后看了一组历朝历代各个时期修建的形制各异的洞窟。感觉都是比较重要的，有代表性的。都是原汁原味的珍品，并非被敷衍。

还看到了多个版本的飞天和反弹琵琶的原作。

还看了有藏经洞的第17号窟。藏经洞只是一个很小的耳洞，很难想象在那里竟然存放过6万件文物。

于是了解了让人哭笑不得的王道士以及同样让人哭笑不得的历史。



情感是随着参观的深入逐渐变化的——由微澜变成洪涛。

那是又一个洞窟。

凹进去的壁洞里，是五尊塑像，还有满墙的壁画。相信解说员说的——都是盛唐时的原作。原汁原味，连残缺的手脱落的彩绘也没被修补过。连人物身上的尘埃也原封不动被保留着。塑像塑的是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们。许多洞里塑的都是这个题材，但是窃以为这里这些是最精彩的。无论人物的表情，个性的表达，整体的造型，塑功，都是上好的。尤其是人物的衣褶，线条流畅生动，丝绸的质感表达得非常真切，仿佛可以触摸到那轻那透那薄，以至于很难相信塑造那些东西用的材料是木棍麦草和泥巴。

洞窟左边的壁画上开了黑色的天窗，解说员介绍说那黑色原本也是壁画，但是被一个外国贼用特殊的胶布给粘走了。

那时候我的目光从黑洞下移，停留在一支彩绘的柱子上。那柱子图案精美，颜色迷人。那颜色是天才的画工和时间老人共同创作的——本来就美轮美奂，现在又用了一千年来嬗变。

那时候解说员的声音如泣如诉。

那时候便开始有气流在我的周围升腾，有许多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气流里面开始盘旋，明明灭灭穿插交替地出现——黑暗的洞窟，手电的如烛的光，解说员的磁性的声音，古装的画工、反弹琵琶的飞天、大漠落日、骑骆驼的洋鬼子、王圆禄以及张大千、许多的塑像以及释迦牟尼、层层叠叠的精美的彩绘、成群结队的供养人……

最后是那支彩绘的柱子。

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块颜色。那是一块千古绝色，使所有的物象无色，然后充满宇宙，占据了全部空间。

那时候我突然就情不自禁，眼泪夺眶而出，继而想找地方大哭一场。



12点在景区饭店吃饭。心情仍旧肃穆着。花40元点了两个素菜。那时候饭店里充溢的是珍馐如山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剩菜满桌的景象，我们的“寒碜”与之格格不入，但是我们不仅心无愧怍，还感觉到了自己精神上的优越。

饭后启程去寻阳关。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哈哈古人一句诗，今人千里路。

掐指细数，何止千里！



渐渐走进一片不毛之地，渐渐出现一些历史的痕迹，无非残损的墩台，墙垣；孤零零的烽燧；有的只剩了一坨黄土。

后来看见了字牌，写的是“汉塞墙”。想是汉代的长城。我们就紧挨着那些泥块走过，感觉走进了历史，能呼吸到古人的气息。那气息很具体，呛得人鼻子发干。接着就看见一块“汉塞墙”上被绑架了卖东西的广告，于是立刻落回到现实，并且想揍谁。

下午2点，看见了写有“阳关胜景”四个字的牌楼。停车细看，牌楼孤苦伶仃立于灰黄的广漠，只有一道车印通向天际。沿车印走，广漠无疆。后来才稍稍有了变化，路上偶尔也会出现人迹和村舍。

那时候看见一处所在，生长着几簇树，树丛里窝藏着几座房子。旁边一块牌子，写的是“高老庄度假村”。不远处的高坡上，散落着唐僧师徒的彩色造像。小培抓拍了一张，回放了看，能看到一个扎头巾的女子，想必是猪八戒的媳妇。那时候便对小培说嗷吆吆原来猪八戒是在这样的地方做了人家的女婿！这个倒合情合理，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所以只能招猪八戒做女婿。

说笑之后，突然明白过来一件大事——搞半天唐僧取经是从这里出关的。

走的正是这“阳关大道”！



到了“阳关景区”，先看到的是一块狭小的绿洲，那里白杨树下有葡萄园，其情状类似吐鲁番的葡萄沟。穿过葡萄沟，左拐爬上一处黄土高坡，就看见了一堆仿古的建筑——一座关城，四角各有一座角楼，城中央是“阳关博物馆”，城外是一片古代军队的营帐。

看介绍知道旅游方面在阳关这里很费了些心思，游客至此，要先由一支古装的队伍出城来迎接，进城之后再由艺人献演一齣仿古歌舞，之后再交换文牍（办理签证），之后才可以西出阳关进入荒漠去模拟西游，走到一条河边瞭望一下再走回来吃一顿宫廷宴。晚上住军营，早晨看日出。

我们对此不感兴趣，所以也没去问享受完这一套节目要交多少银子。



那时候向“西出阳关”方向极目远望，能看见一个墩台和一段城垣匍匐在一溜突起的沙丘上。窃以为那个有点疑似真迹。原想直接把车开进戈壁，靠近那墩台，没想到行不远即被一条壕沟阻住。看车辙，发现以前汽车能过，现在沟被拓宽加深，再想越过已无可能，于是弃车徒步走向目标，但是行一程又被铁网拦停。此时回头望查威和小培，已经是甲虫大小了，而铁网到那真迹之间，依然有大片的广漠隔着。

远拍那疑似真迹，自以为构图美轮美奂，把悲壮苍凉都传达无遗。



回程先进葡萄园买葡萄。

那家园主正在收剪，葡萄堆了一地。那妇人说5块钱一斤吧，但是没有秤。给一纸盒让自己装。选装了一盒，要50块，回40，说也行。

葡萄全是绿色的，味道、口感一如新疆那边的。本来这里离新疆也只剩一步之遥。



离开葡萄沟行不远，选一高处停车，继续往关外眺望。一边谈论阳关。

小培说有人说过，王维的诗太轻描淡写了，西出阳关岂止是无故人！

我说我现在在想的是如果一个人被连人加铺盖卷儿从阳关的城门扔出去，然后身后的城门吱吱嘎嘎关上了，那时候那人会是什么感觉……在嘉峪关那里我就这么设想过了。嘉峪关外那一片无人区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是不是……但是，除了罪犯，这些地方右派和知青也来过。我听老知青说过无人区，那时候却想象不出它的模样……没见过以前，谁能想象。

我突然住嘴，呆立半晌。那时候我们的眼前那真是一片无尽的苍凉，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到两块颜色——一块是地的灰黄，一块是天的灰蓝，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有形有色的东西。

往极远处看，也没有看到据说应该看到的阿尔金雪山。

我心里不知何故便涌过一阵隐约的痛。



接下来小培要求开车，让我歇歇，“平静平静”。

路上看见去玉门关的路牌，于是讨论去不去。

去玉门关还要走100多公里。阳关在敦煌的西南，玉门关在敦煌的西北。讨论以后，决定不去了。网上看过那个土墩子。没有找到必须去的理由。

于是导航打额济纳，直奔内蒙古。航天城倒是想看一下。那路线经过那里。



当晚查资料，对玉门关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它在历史上是一个漂移的关，现在留有四处遗址。现在常说的这个玉门关遗址（那个土墩子）也叫四方土城，是两汉时期的东西。另一个唐代的玉门关在双塔湖水底，我们已经从那走过。第三个是说嘉峪关的前身就是玉门关，嘉峪关的名字是明朝以后才有的。还有一个就是玉门市，要不然玉门市的名字怎么来的。

等等云云，都是“据说”。



阳关这里本来就异常干燥，这个季节是异常异常干燥，以至于干燥得小培的脸上都起了白蒙蒙的一层皮。

于是我说小培，你脸怎么都晒出葡萄糖来了！吃葡萄吃多了吧？

小培却认真地说我就一开始吃了那些，以后我可再没吃过。

于是我又说那么，你不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而是吃葡萄不出葡萄糖，不吃葡萄倒出葡萄糖喽。哈哈哈哈！

胡哈哈而已——漫漫长路，漠漠戈壁，绝对需要精神调剂。



前一段基本是回程，走的虽然不是原路，但是路上又看见了双塔湖。前面“极度干旱荒漠”走多了，那时候感觉那片汪洋大水真是养眼也养心。

夜宿玉门服务区。小培睡了，我却浮想联翩。想到嘉峪关、阳关、玉门关三个关之间的地理关系，突然开悟——它们基本上是从东到西排列的。玉门关在最西面，所以称嘉峪关为长城的西起点有点勉强，玉门关那里肯定也是有过城墙的。如果把长城形容成一条锁链，那么关是锁，城墙是链，有锁就应该有链。只不过因为玉门关那一段“链子”是土夯的不是砖砌的，所以没有被保留下来就是了。

玉门关以及其它关的“漂移”，则是随着“中原”边境线的漂移而漂移的。

想到这里，不禁想涉足考古，写一篇“长城起点与玉门关遗址新考”。

摄影 纪小培 阿正

配乐作曲演奏 阿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