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姿态

夜泊长安

开学的那天早晨，我在校门口行政值日。

学生背着做工精致的双肩书包，说着笑着涌进校园。那些花花绿绿的学生书包，前有拉链袋，侧有储物袋，精美的挂件和图案更是锦上添花。还有的学生拖着轻巧灵便的拉杆书包，昂着头，带着傲娇的笑走在人群中。这样的书包衬托这样的青春年少，就像一道移动的风景线，从我眼前闪闪亮亮地通过。

那些新潮时尚的书包，有的我勉强认得品牌，有的却从未见过，更不用说曾经背过了。我背过的书包，跟如今的比较起来，只能算是古董了，城里的学生都看不上。

不过，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能有个书包就是件不容易的事。记得上学的头一年，我是没有书包的，两个哥哥和姐姐都有，唯独我没有。所幸上一年级，我只有语文和数学两本书，没有作业本，也不需要写作业。偶尔有些课堂作业，在课堂上就完成了。上学路上，我左手一本语文，右手一本数学。半支姐姐用剩的铅笔，被我夹在耳朵上，像父亲在耳朵上夹卷筒烟那样。我把书本当做玩具，跟小伙伴们一路打打闹闹直到校门口。书本的封面封底自然就容易破损，没多久也就不翼而飞了。半个学期下来，书本越来越薄，我因此被父母责骂过不少。长大后我得知了华罗庚先生的读书经验。华罗庚曾郑重其事地告诫年轻人：书要从厚读到薄，要越读越薄。每当这时，我就想起自己早年的读书经历，总是忍俊不禁——原来我很早就做到了。

后来我终于有了书包，是姐姐用过的旧书包——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军绿色斜挎式单肩书包。不像别人的帆布盖上印着一颗五角星，五颗星下印着一行“为人民服务”的毛体字。我的书包没有任何装饰，是最普通的那种帆布书包。姐姐用过几年，绿色的帆布几乎被她洗成黄绿色的了。

我的书包只装两本书，很轻很晃。我过于顽皮，很不习惯端端正正地背着书包上学。我把书包挂在背后，用额头顶着肩带往前走，脑袋左摇右晃的。母亲见了，骂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像一个好学生。我不知道好学生上学的样子，反正出了家门，我还是这样背着书包上学。路上遇见了小伙伴，还像公牛顶角一样，两人额头碰着额头，肩带贴着肩带，经常比试一下谁的力气更大。

到了中年级，发的书本多了起来，我把书包肩带挂在脖子上，把书袋移到胸前，像胸前挂着收钱袋的路边小摊贩似的。当然，不是每个男孩都这样背着书包上学，但每个淘气顽皮的男孩几乎都这样背过书包。好学生是不屑于这么做的。尤其是班上的女生，常常被老师表扬，很是瞧不起我们。遇到我的父母，她们会当面告我的状，争着数落我在学校里的种种不是，看到我遭父母的训斥后，她们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在同学眼里，我不像好学生；在老师眼里，就更不像好学生了，连书包都背不好，能算是好学生么？老师是怎么想的，我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老师大概也不明白。在那段简单纯粹的日子里，我没有写不完的作业，更没有上不完的辅导班。只要老师不留校训我，我还是蛮喜欢上学的。

有次期中考试，我出乎意料考得班上的第三名，顿时班里炸开了锅。第三名相当于古代的探花吧，不是状元，也不是榜眼，但也算金榜题名了。班里的好学生很惊讶，家长议论纷纷，老师也有点将信将疑。一个全校闻名的最调皮捣蛋的学生，突然金榜题名夺得了探花，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有人羡慕我，有人嫉妒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恨我。班主任的女儿由第三名被我挤到第四名去了，她没有生气，反而正眼看了我好几回，我很是得意。我把考试获得的奖状贴在堂屋的正中央，来访的亲友看到后总不停地夸我，我更是得意。

当时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进步这么快，不过此后，我的成绩就再也没有退出过前三名。现在回头来看，个中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那时在父亲的引领下，我开始喜欢看书了。我先后看完了四大古典名著，还有数不清的小人书。我最爱躲在角落里，一个人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在潜移默化中，我不自觉的发生着变化。

考了第三名后，老师的鼓励，同学的羡慕，还有家长的关注，一切都在提醒我：我是好学生了，我该有好学生的样子了。于是我模仿好学生的模样，左肩斜背着书包，左手搭在胸前的肩带上，右手护着右侧的书袋，目不斜视地背着书包上学。我不再吵也不再闹，遇到大人也很有礼貌。刚开始我感觉别扭，但是听多了表扬也就习惯了。

到了中学，书包更重了，我的成绩更好了。我不再斜挎书包了，而是把书包挂在右肩，书袋吊在右侧，右手搭在肩带前，左手前后摆动，一副长大成熟的模样。在上学路上，在校园里，我总能听到身后一片啧啧的赞许声。

再后来，我在校寄宿，很少用书包，大学里就更不用书包了。那个发黄褪色的旧书包给了弟弟，弟弟很快有了新书包。那个陪我一路走来的旧书包，就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曾经和女儿谈起我的旧书包，谈起我背书包上学的样子。女儿咯咯笑不停地说，若是学生和家长知道我早年上学的样子，别人会怎样看我这个老师呢？我没多想这个问题。不过那天早晨，在校门口我想的是：如果早年我也有那样的双肩书包，我会怎样背着书包去上学呢？我又会像人群中的哪一个学生呢？

文字：周小友

插图：郭丽静

2022年4月18日于星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