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侃红楼——假梦真话

美友443069235

　　曹雪芹写梦，千变万化，一梦一个样子。看着眼花缭乱，读着回味无穷。其中，假借梦话，贾宝玉大骂和尚道士，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化解正面交锋的尴尬，就是他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中设计的一处高妙之计。

我们来看具体的内容：

一、复杂的背景说明这个梦绝不简单。

这个梦是贾宝玉做的。做这个梦的起因背景是两件事：

一件事是宝玉被打。书中说忠顺王爷喜欢的一个叫琪官的戏子逃跑了，便派人到贾家讨要。忠顺王府素来与贾家不睦，也无往来，突然明目张胆的来要人，这让贾政感到诚惶诚恐。可没想到的是，宝玉因素日与琪官往来密切，竟然真的知道琪官（蒋玉涵）的下落。这让贾政又气又怕又恨。接着贾环又刻意告了宝玉一状，挑唆贾政更加火冒三丈。贾环说王夫人的丫鬟金钏是因为受了宝玉的调戏，被宝玉奸淫未遂，羞于见人才投井身亡的。两件事加在一起，贾政便下死手狠狠地打了宝玉一顿板子。

宝玉被打，是贾府天大的事，王夫人哭天喊地、寻死觅活阻拦不住；还惊动了贾母、王子腾、薛姨妈等等一干人物。王熙凤、李纨、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等也纷纷登场，各有表现；整个贾府更是沸沸扬扬、上下不安、鸡犬不宁。

第二件事是袭人被王夫人暗许为宝玉的姨娘。宝玉被打得卧床不起后，有一天，袭人支开所有的人，偷偷去见王夫人，说了许多贴心体己的话。无非是说宝玉也该管管了，一天比一天大了，不能总和姐姐妹妹们没个分寸；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亲戚，要是真有什么“不才"之事，就毁了一生的声誉了。等等的话，句句说到王夫人的心坎上。之后不久，王夫人便和薛姨妈、王熙凤等人商量，把袭人每月的例钱提高到和赵姨娘、周姨娘一样的标准：二两银子、一吊钱。因宝玉还小，暂且不说明，例钱就从王夫人的例钱中扣。实际上用这种半公开的方式暗许了袭人姨娘的身份了。就是这样的情境下，宝玉做了这个梦，说了“不信金玉姻缘”的话，表达一份不好公开说出口的真实情感来。

二、宝玉用梦话打破了宝钗们“金玉姻缘”的梦想。

为什么这么说呢？

1、最先透漏“金玉姻缘”信息给宝玉的正是宝钗。《红楼梦》第八回中说，有一天宝钗病了，宝玉去梨香院探望，两人闲谈中，宝钗要看宝玉的玉佩，宝玉便给她。她一边看一边念上面的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的丫鬟莺儿就说这两句话和宝钗的金项圈上的话“是一对儿”。宝玉缠着要看那项圈，见堑写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宝钗解释说，这话是一个癞头和尚给的，让刻在金器上，贴身佩戴。宝玉也说这两句话和自己的“真是一对儿”。随后，薛姨妈等便开始明里暗里宣传“金玉良缘”。可见最早宣传“金玉姻缘”的恰恰是宝钗自己。所以说书写到三十六回，宝玉等人都知道宝钗们心里怎么想的、暗暗在期望什么。

2、围绕宝玉婚姻的两股势力一直在暗中较劲。宝钗们的“金玉姻缘”说，不仅自己在宣传、提醒，并且还取得了宫里元妃娘娘的认可。这就形成了以元妃为首的“拥薛派”，主要人物有贾元春、王夫人、薛姨妈。可是，宝玉自小被贾母溺爱，他的婚姻贾母是有发言权的，甚至会起决定性作用。而贾母恰恰另有打算。至少在前八十回中，她更喜欢林黛玉。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下，宝玉的婚配很尴尬：王夫人碍于贾母、贾母碍于元妃、元妃又碍于宝玉的情感，形成了环环相扣、彼此咬合的胶着状态，形成了两股势力。

但是大家世族的人际交往，都是含蓄的、隐忍的，所以两边谁都没有说破，没有起正面的冲突，维持表面的温和平静。但是暗中交锋早已开始了。读者们还记得吧？在第二十八回，王夫人到宫里探视娘娘，随后元妃娘娘赏赐各人端午节的礼物时，宝钗和宝玉的一样，黛玉和其他姐妹兄弟一样。可之前在赏赐元宵节礼物时，大家姐妹兄弟的都是一样的。这一次的特别区分，是娘娘在发出信号，赞成宝钗与宝玉婚配。

那么，贾母又是怎么回击的呢？在接下来到清虚观打醮时，有个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说的是一个身家样貌品德样样都好的十五岁的一个小姐，被贾母一口回绝了：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吧”。而这时的宝钗正好十五岁。娘娘不是没明说让他们定亲吗，那贾母就告诉众人；宝玉不能早娶，你们想要“金玉姻缘”，我也不说破，但是得等！厉害吧？表面的风轻云淡、和谐融洽，掩饰着背后的针锋相对、暗潮汹涌。

3、提升袭人身份，是王夫人等的正面应战。是不是我说的有些血淋淋的？实际上真是如此。就在娘娘暗示赞成“金玉姻缘”、贾母借张道士提婚明确表态“宝玉不能早娶”之后，你看这时王夫人做了一件什么事？就是直接安排了袭人的姨娘身份。我们都知道，在众多丫鬟中，晴雯是贾母中意的宝玉姨娘的人选。而袭人是贾母认可的最忠心的丫鬟仆人。但是这一次，王夫人直接行使了自己“宝玉母亲”的权利，实际上是告诉人们，在宝玉婚姻上自己是有绝对发言权的。在没有和贾母商量通报的情况下就直接做了安排。

《红楼梦》中一直有“晴有林风”、“袭为钗影”的说法，王夫人不喜欢林黛玉的表现就是极端讨厌晴雯。甚至用特别有失夫人身份的语言辱骂晴雯。王夫人安排袭人做姨娘的事，就是对“金玉姻缘”的再一次强化。是公开向贾母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4、宝姐姐一反常态，宝玉不得不借梦话表态。面对暗潮涌动、诡异多变的宝玉的婚姻问题，一向沉稳睿智的宝姐姐，竟然也耐不住性子了，全没了往日的沉静、得体和知书识礼了。因她想借势来强化、表达自己渴望“金玉成双”的愿望，便有了离谱、出格的举动。正是宝钗的举动，让宝玉不得不挺身捍卫自己的爱情。他装疯卖傻，不说破，却用梦话做了直接的回击。

我们看这一回书中是怎样写的：书中说的是一日中午，宝钗来到怡红院，静悄悄的鸦没鹊静，进到里屋，只见宝玉正在睡觉。袭人就坐在他的床边，一边用蝇帚赶蚊子、一边给宝玉绣绿叶红花五彩鸳鸯戏水的肚兜。袭人见宝钗来了，说自己做活计时间长了，脖子有点酸，要出去走走。宝钗呢，拿起活计也坐在了袭人刚坐过的地方（宝玉的床上），做了两三个花瓣，就听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醒呢？”

梦很短，就这样几句话，这个梦就结束了。那么，宝钗为什么听了这话会怔住？因为他们策划的“金玉姻缘”，虽没得到公开接受，但从来也没有被正面否决过。又因为有了娘娘的支持，有王夫人的认可，她更是信心满满，认为总有一天会梦想成真的。没想到，宝玉却在梦中说了这样一句无法转圜的话，让她不能不心寒，所以触动心事，她才怔住了。

　　三、假梦真话，宝玉坚定“木石前盟”的约定。

宝玉在梦里所说的话，并非梦话；此刻，他也不可能还在睡着，而是在装睡。用骂道士的话，表达他真实的感情选择：不信金玉姻缘！只信木石姻缘！之所以这样说，是曹雪芹在文字里给了我们许多明确的提示：

一是从时间的跨度上看：宝玉是在装睡。

1、宝钗和袭人有一大段的语言交流，并非进屋就走。所以宝玉该是醒了。宝钗进来，先是看见袭人用蝇帚赶蚊子，就说袭人过于小心了，这屋里哪里有什么苍蝇蚊子的，用不着拿蝇帚来赶；袭人就解释说，有一种小虫子，从纱眼里钻进来，咬一口像蚂蚁盯得一样。接着薛宝钗又夸袭人的活计好，问她在给谁绣肚兜，也值得费这么大的功夫？袭人努嘴说是宝玉的。到这还没完，宝钗又没话找话地说：他都多大了，怎么还带着个？袭人就说怕他着凉，天气虽热了，睡觉不留神，总是盖不严，活计做的鲜亮好看些，哄着宝玉带上免得着凉。接着有一段更有趣的话：宝钗夸说这个鸳鸯戏莲、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的肚兜好看，袭人就说：你说我做这个就用功夫了，还没看他身上带的那个呢。宝钗又夸她：亏你耐烦。两人这段交流，不是一句两句，是十多个回合，睡得再沉的人，也该醒了。

2、袭人做活累了，要出去解乏，留宝钗一人在屋里。这时，宝钗拿起肚兜，“做了两三个花瓣”。你看作者的细心，宝钗不是做了一针、两针，而是绣了好几个花瓣，才听到宝玉骂道士。他没有说宝钗坐了多长时间，要是明说就不体面了，就与宝姐姐不恭敬了，只是告诉我们“绣了两三个瓣，”这其实又是一段不短的时间间隔。

3、这个过程中，林黛玉和史湘云曾来过，在窗外偷偷观看屋里的情景。林黛玉和史湘云也有语言的交流。史湘云和黛玉都觉得好笑，黛玉想多看一会、但是湘云没让，拽着她离开了。史湘云向来大大咧咧，她拽着黛玉走、黛玉又不想走，这个过程也会有响动，也会让睡着的人醒来的。所以我们认定，此时此刻的贾宝玉是清醒的。

二是从言谈举止上看，宝玉明白了宝姐姐的心事。

宝姐姐这天的做法怎么看都不像平时举止得体、礼仪周全的大家闺秀了。进屋看到宝玉睡在床上，她没有回避，反而和袭人交流了许多宝玉的生活细节。特别是两人竟然指指点点，议论宝玉的肚兜。手里拿着鸳鸯戏水的绣品，还指着他身上的夸奖说：那个才更好看。好玩吗？林妹妹在做游戏时说了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戏文，就被宝姐姐一顿批评教育，大谈女儿经、女德论。可此时此刻，这两个人的举止言谈又做何解说呢？像不像真正的妻妾一起在议论交流共同服侍的那个男人啊？

还有让人不理解的是袭人见宝钗来了，不倒茶、不陪坐，反而一个人出去溜达。宝钗呢，竟然没有一点推辞，就留下来。这已是与礼制不符了。而她竟然还坐在了宝玉的床上，别说是书中那个年代，就是现代社会这个细节也是让人觉得暧昧不妥啊。而宝姐姐不仅留下来、坐下来、竟然还大大方方地绣起肚兜来。

这里，曹雪芹没有一点亵渎宝姐姐的语言，没有一丝一毫的贬低之意。就是用着一些溢美之词，写着这些生活细节，告诉读者宝姐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至于潜台词就只有读者自己去品味咀嚼了。我们多次说过，看红楼梦，不能只看表面的文字，一定要用心读懂作者纸面背后的意思。所以这段细致琐碎的文字，真的很耐人寻味啊，

三是从情感深度看：林妹妹是宝玉唯一的爱情选择。

只是，林妹妹势单力孤，人微言轻，没人为她做主。贾母虽然疼他们，但也要顾虑各方关系、不肯轻易破坏平衡；王熙凤虽然明里暗里支持他们，但是关键时刻也要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以，他们的心事、感情，迟迟不能公开，无法得到认可。

那么，回到这段文字来看，宝姐姐的行为太过反常，我们都品出来了，宝玉又何尝不懂的呢。袭人是已过了明处的“姨娘”的身份了，和宝玉早有了肌肤之亲，平常里和宝玉有些亲昵的举止、肢体的接触，可以理解。可是，宝姐姐又是为何可以这样做呢？宝玉心知肚明，但他不好明着回绝。所以，醒来了也不能睁眼，只有装睡，因为他在想化解的法子：就是假借梦话说出真实感情，提醒宝钗别信和尚道士的话，别拿“金玉姻缘”当真。王夫人、薛姨妈等不是说和尚道士说要金玉姻缘的吗，那我就骂和尚道士。你们不是说金玉良缘吗，我偏要信木石前盟。

我们读《红楼梦》都知道，宝玉看似见一个爱一个，所有的青春女孩他都喜欢，但是他骨子里真真爱的只有黛玉。因为他们前世就有宿缘；因为他们这一世是双向奔赴的重缝；更因为“林妹妹从来不说混账的话”、和他能够灵犀相通。所以关键时刻他并不含糊，明明白白、真真实实、斩钉截铁地宣告了自己的爱情选择：“只信木石前盟”。他的一生都会“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文中照片均来自网络，向原创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