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消永夜 佳处辄参禅（一）

御风采菊

运 河 篇

受限疫情，不能出游，只好权作“神游”：人在家中坐，心去四海游。好在家乡地僻，不禁足不核酸，我便开启“模拟骑行”，选择了“骑行长江”：骑着爱车，带上诗词，坐地日行八万里，沿江拜谒古遗风，倒也惬意。

长江是亚洲第一长河，全长6397公里，从青海省到上海市，流经十一个省市自治区，最后汇入东海，据说已经流淌了一亿四千万年。我一草芥，去打探长江当属自不量力！好在仅限于“神游”，或未惊扰河伯。

下面这图要细看一下，可以一览长江流域全貌。

长江流域一览示意图

模拟骑行数月，码表累计数终于达到6397公里。炒两小菜儿，喝二两小酒儿，再来两句古诗，犒劳自己一下。同时可不敢忘了老铁：谢谢你的爱车，伴我一路畅行，干杯！

2022.04.20完成模拟骑行长江

一、杭州（码表0公里）

杭州，江南最具代表性的城市，由京杭大运河连接长江。第一次来杭州时我刚二十多岁，下火车直奔西湖，走白堤：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白居易）；赏苏堤：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苏东坡）；到楼外楼上选一雅座，品杭帮名菜，观西湖美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再到灵隐寺上柱香，腾云驾雾：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宋之问）作为“俗游”也就齐活了！但这一次不同，我是为寻先贤圣意而来，能否遇到得看缘分，但心必须要虔诚。

先去萧山，拜访一位狂客。萧山古称越州，那里出了一个与李白友善的道士，能诗好酒，其诗清新通俗，朴实无华，发自肺腑，真切感人。他就是“吴中四士”之一的贺知章。

贺狂诗句 老少皆宜

我最喜欢的还是《回乡偶书二首》，两首都绝妙，为何今人只流传一首？

《回乡偶书二首》唐•贺知章

其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不知何时才将衰（cūi）字读对，感觉“其二”中的禅意更好，如诵《红楼梦》的“好了歌”。人间岁月总消磨，何如春风年年波！贺狂告老还乡时已经八十六岁，一生消磨在官场诗酒中。杜甫唱过“饮中八仙歌”，第一个出场的就是贺狂：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醉得在马上前仰后合，直掉进井里，干脆就睡一觉，醒了再说。

镜湖在绍兴，那里也是陆游故里。去湖边租一乌蓬船，带上一壶绍兴老酒，两包茴香豆，一只麻鸭，放舟湖上作不系之舟，顺带把这两首诗唱起来，就将后半生消磨了。

门前镜湖水 春风旧时波

再上孤山赏梅寻鹤。孤山是西湖上最大的一个岛，风光唯美，可一览西湖全景，现在叫中山公园，但崖壁上仍有“孤山”镌刻。孤山因宋代隐者林逋（bū 相约读作bǔ）的传奇故事而闻名。林逋不仕不婚，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终身以躬耕作诗为乐。可惜他的诗“随作随弃”，只图一乐而无意留存。其“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被誉为史上咏梅第一佳句。

林逋常泛舟湖上，家里养了两只鹤，遇有客至，小童就“开笼纵鹤”，林逋见鹤飞天上便知有客来访，“必棹小船而归”。后人张天骥建“放鹤亭”以纪念之。苏东坡曾任徐州、杭州市长，常上孤山寻僧，特别为张写了《放鹤亭记》，使放鹤亭名声大震。

拾级而上，见一月亮门，门楣上方有“张山人故址”五个大字。其东侧便是放鹤亭，迎面见一楹联：水清石出鱼可数；人去山空鹤不归。隐隐透出道家风骨，隐士的生活让人羡慕。据说孤山上亭阁楼台众多，其中的天下景亭上有一趣联：

山山水水处处明明秀秀

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

这联反读依然押韵上口，有人将其拆解，也拆解的聪慧：

山处明 水处秀 山明水秀

晴时好 雨时奇 睛好雨奇

拆字游戏而已，若论楹联功夫，与花神庙那幅“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相比，还稍逊一筹。

放鹤亭外联为林则徐公的一幅：

世无遗草真能隐 山有名花转不孤

内柱上另有一联：

山孤自爱人高洁 梅老惟知鹤往还

沿山路蜿蜒而上，有林逋墓，必须拜祭一下。墓碑上刻楷书“林和靖处士之墓”。墓前有一石头墓门，据说墓柱上曾有清代张岱题：

云出无心 谁放林间双鹤

月明有意 即思冢上孤梅

正是：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

清代的放鹤亭

顺运河向东北方向骑行，有一座名山叫临平山，古称出杭水路第一站，也是古人送客分别之地。苏东坡就曾在这里送别好友陈述古，并作一首感情真挚、流传千古的送别词：

南乡子 送述古

苏轼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当时临平山上立有一塔，千百年来只看着人世间无数次的伤心离别而无动于衷！东坡自己却不能，送朋友归来哭得一塌糊涂，正是“秋雨晴时泪不晴”，竟数夜无眠！

唐宋时期的文人墨客为临平山留下数百首赞颂诗篇，多是为了山中一位高人，此人名叫邱丹。据说他善结交，好作诗，常与韦应物（时任苏州刺史）唱和，不乏名篇。如今山上铸有邱丹铜像，石碑上刻“邱山仙隐”。择二人唱和绝句品鉴，虽一官一僧，诗中均充满禅意：

秋夜寄二十二员外

韦应物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和韦使君秋夜见寄

邱 丹

露滴梧叶鸣，秋风桂花发。

中有学仙侣，吹箫弄秋月。

韦当是在苏州官邸秋夜散步时，想起临平山中的邱丹，暗自思量，他此时在干嘛呢？“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两句惊为天人之语！邱诗却说，那个秋夜我果真未眠，但并不是在听松子落空山，而是在梧桐桂树旁边与道友吹箫弄月呢！所谓“山人”者，“仙”者也！“幽人”者，“山中之侣”也！

中有学仙侣 吹箫弄秋月

二、嘉兴（码表85公里）

离开临平，沿运河去苏州，途经嘉兴，那里有一位宋朝隐士要拜访，此人便是岩壑老人朱敦儒。他的一生跌宕起伏，历尽坎坷，从隐居不仕、出仕、罢官，再隐居，一生曲折。他因臣服于秦桧而官声不佳，但他的词却豪放旷达，语言清畅，尤其晚年词风转向樵夫渔翁的隐逸风格，令后世称道。当年五陵下，结客占春游。红缨翠带，谈笑跋马水西头。是何等豪纵！金兵来犯，他无奈随朝南迁，去国离乡之苦甚痛：塞燕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如今憔悴，不知今夕烟水，都照几人愁？后来爱妻过世，孤独一人，苦痛挣扎：鸳鸯散后，供了十年愁。怀旧事，想前欢，忍记叮咛语！到了老年，终于顿悟，下决心归隐嘉禾。

其实，人生大同小异，能活明白的能有几人？我将朱敦儒的词作一问一答解，带来嘉兴：

临江仙 宋•朱敦儒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匆匆西沈。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西江月》宋•朱敦儒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问“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答：“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从此以后，他飘荡犹疑的人生算是安定下来了：

《西江月》宋•朱敦儒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把官场尘世全都放下了，终于回归自然：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知足；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自在；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常乐。

三、苏州（码表70公里/155公里）

从嘉兴到苏州骑行85公里左右，最好能傍晚时分来到苏州，就可以直奔枫桥边找一客栈，以便体验“夜半钟声”。唐代诗人张继一生创作了好多诗文，大多遗失了，但留下这一首成名作，成为千年绝唱也足够了：

枫桥夜泊

唐•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月落”所见，“乌啼”所闻，“霜天”所感，“江枫”对“渔火”，“闲愁”对“客眠”，寥寥数语，意境不凡。诗人对“江枫渔火”的向往更是充满禅意。

民国时期有一位国民党元老恰好也叫张继，手书了一幅《枫桥夜泊》，成为佳话，后来拍卖了150万元。民国张继作品中题跋：“余夙慕寒山寺胜迹，频年来往吴门，迄未一游。湖帆先生以余名与唐代题枫桥夜泊诗者相同，嘱书此诗镌石。惟余名实取恒久之义，非妄袭诗人也。”也是一段佳话。

余名取恒久 岂敢袭先人

逛苏州不再去拙政园、虎丘之类，我直奔阊门。阊门（cāng mén）是苏州古城的西门，唐宋时期很繁华。出阊门沿外城河、胥江骑行七八公里就能到横塘驿站，古代送别的地方，留下了诗人数不清的离愁别恨：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如今，横塘驿亭仍然静立在胥江与运河交汇处，亭柱上有一联妙语：客到烹茶旅舍权当东道，灯悬待月郵亭远映胥江。

当年有一个诗人就住在横塘，他叫贺铸，工于词赋，但这人比较矛盾纠结。比如他有一首悼亡词写得情深意切，简直了，那真是一诵一断肠：

半死桐 宋•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老宅）新垅（新冢）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一生只作过小官（管理一个军器制作厂），生活贫困。爱妻却是名门闺秀，跟着他勤俭持家，吃了不少苦。据说每当夏天就开始为他准备冬衣，不辞辛劳，两人情深意笃，相敬如宾。可惜夫人先他而去，令他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所谓“半死桐”，是一种连理梧桐树，传说用这种木头制作的琴能发出“天下至悲之音”！妻子过世，诗人再过阊门，想起两人曾经携手，如今阴阳两隔，只叩问苍天，为什么不能让我与妻同归？！如今连理已半死，鸳鸯独自飞！况且诗人此时已年过五十，白头孤老，冷雨敲窗，晚景凄凉。一句谁复挑灯夜补衣？哀惋凄绝，肝肠寸断！

然而，他老来在横塘建一寓所，取名“企鸿居”，并作了一首《青玉案》脍炙人口：

《青玉案》 宋•贺铸

凌波不过（莅临）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héng gāo 沼泽）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曹植《洛神赋》中有“凌波微步，惊鸿一瞥”的描述，“企鸿”的意思明显。诗中写一女子从楼下经过，使他生出一连串的遐想：是谁把她的长发盘起？谁为她做的嫁衣？难不成他已忘记鸳鸯连理，又移情凌波少女？所以我才说他是矛盾人。好在是“闲情”，寄托出愁怨深深，直是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时阴雨，难以穷尽！因这一首词，贺铸得名“贺梅子”。

灯悬待月 客到烹茶

四、溧阳（码表150公里/300公里）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过了苏杭，就是溧阳。溧阳老沈与我一起去过新加坡，回国后几次邀我去游天目湖未成，这次算了一下心愿吧。但是溧阳还有一位更吸引我的人，姓孟名郊，字东野，唐朝诗人。所以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传奇的高考经历：六次落第，屡败屡战，前后居然考了十七年，终于如愿。某次落榜后，他作《落第》：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那年他42岁；《再下第》：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那年他43岁；直到他46岁才考中进士。这时他压抑多年的情绪得以释放，发榜后他写了《登科后》：

登科后•孟郊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过去的落榜今天已不算啥了，从今往后我也可以扬眉吐气了！我骑上高头大马，飞驰在长安城里风光无限啊！咱们都经历过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是这等心情！四句诗，竟出了两个成语：春风得意，走马观花。

孟郊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对民众疾苦感同深受。他的诗与杜甫齐名，就是因为内容多是描述劳苦大众艰辛生活。但是最著名的当数《游子吟》：

游子吟 唐•孟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诗人中进士后四年，朝庭才赏了他一个还不如芝麻大的小官，让他去做溧阳县尉，相当于县税务局长。这时他把母亲接到溧阳，看到为自己操劳一生的母亲已经是满头白发，不仅悲从中来，于是写下了这首让天下儿女为之泪奔的游子吟，代普天下的赤子们表达了对慈母发自肺腑的炽烈情感。

直到晚年，他也郁郁不得志，在游历名山大川中顿悟：

游终南山 唐•孟郊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我登小五台山时有过这种感觉：人无邪念，心如止水。不由感叹：即此方悔科举日，朝朝暮暮皆浮名！后人为其建了“孟郊祠堂”，内有塑像，上书一楹联：

名诗一首 抒尽人间母子情

巨篇五百 咏遍天下平民心

五、镇江（码表100公里/400公里）

安得五彩虹 驾天作长桥

终于来到长江啦，望长江滚滚，水天一色，孤帆远影，岸绿天蓝，顿时情绪激昂：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李白）

因陈醋初识镇江，没想到竟然是一座“美得让人吃醋的城市”。金山、焦山、北固山，还有道教茅山、佛教宝华山，山山有诗！就去西津渡，因为自唐宋以来，李白、王昌龄、张祜、王安石等数不清的诗人曾在这里上岸，为镇江留下了大量绝美诗篇。

古时的西津渡应该是一个迎送码头，这里留下大量送别诗词，流传最广的当数王昌龄的芙蓉楼：

芙蓉楼送辛渐 唐•王昌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以边塞诗著名：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都脍炙人口。但是在他流传下来的二百多首诗中，有五十多首送别诗。芙蓉楼是为送他的朋友辛渐回洛阳而作。友人还乡与亲朋相聚，自己只能如楚山一样孤独的站在江边目送，倍感神伤。即便如此，他依然叮嘱辛渐，回去告诉洛阳的朋友，我的信念不会改变，冰心可鉴！据说王昌龄因不拘小节，“谤议沸腾，两窜遐荒”，此时他任南京市长，正是二次被贬谪前夕。后世便用冰清玉洁来形容光明磊落的高尚品格。

再看一首最别致的送别诗：

送灵澈上人 唐•刘长卿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竹林寺在镇江南山风景区内，竹林繁茂，禅院幽深。灵澈上人本是绍兴云门寺的出家人，可能是云游到润州即镇江，两人相遇一见如故，难舍难分。在灵澈上人返回竹林寺之际，刘长卿写下这首小诗。不但画面美轮美奂，离别也潇洒得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字里行间透露着闲散、淡泊、从容、宁静，令人心动，就想踏着夕阳，与灵澈上人一同归去！

苍苍竹林寺 杳杳钟声晚

我最怕诗词瑰丽盛大，晦涩难懂，最喜炼字化境，清新自然。刘长卿的诗“风格简淡”，读来令人清爽。

听弹琴 唐•刘长卿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古琴七弦，所弹古曲《风入松》，林下清越泠泠，松风肃穆，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此时静听琴曲，一洗尘垢。到了唐代，西域的琵琶传入中原，逐渐取代了古琴，也算是文化入侵吧，所以诗人嗟叹：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全诗无一废字，寥寥数笔，境界全出。不愧是“五言长城”，无人能过！

骑行长江之前，送择骑一段运河，正如所料，杭州到镇江段是诗意流淌的河，值得拜访！如果有机会，由镇江过长江到扬州，可以继续沿运河北上去寻找古人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