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羌老克的美篇

平羌老克

诚笃敬谨  耿介率真

———挚友翟忠书祭

公元二零二零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挚友忠书驾鹤西赴。呜呼，兄弟，六十年异姓手足，推心置腹，沉浮与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遥忆一九六零年九月，我俩考入甘江中学，分在同一班。两个身高不足一米四的小不点，安排到第一排同方。世间刎颈之交，多为循序渐进，而我俩彼此通名罢，便有前世莫逆之感。其时，老弟父母饥馑新亡，你幸以中学生身份，得解倒悬。时值九月，尚身着母亲留下的破棉袄，长袖笼手，袄幅覆臀，形同蜘蛛，我遂呼老弟“翟蛛儿”，这一绰号渐成老弟昵称。

一九六三年，我俩双双考入夹中，又是同班第一排同桌，学习上悟性相当，因而上课常常走神，有一次，我俩貌似神情专注听课，却在课桌下“靠锭娃儿”玩，被老师发现，撵出教室罚站，我俩负手肃立，满面忏悔，却在背后继续“靠锭娃儿”决胜负，老师认为我们已有悔意，让我们归位，甫一坐下，我俩不约而同，伏在桌上爆笑起来。再次被撵出教室，遵师命，“滚得远点”，我们来到学校边水塘，下水摸鱼，鱼获甚丰，又被值周的岳春芳老师逮住，挨了一顿刮，鱼被没收。当天晚自习，岳老师招我俩出教室，满以为还要遭刮，谁知是叫我们去他寝室，共享他炸鱼厨艺。

一九六四年，以“阶级斗争为纲”，我罹祖父辈之原罪，被新任班主任打入另册，而你却因与我交好之故，虽七代赤贫，亦被拒团组织门外。有次，你染病高烧，我留在寝室陪伴，班主任端来两个荷包蛋，让我回避后，说：“你那么好的出生，只要不与吴某来往，我马上让你入团。”你却愤然说道：“我们十二岁就是朋友了，人家有啥问题嘛！”随即将碗推翻。于是，你最终也成了我们班四个非团员之一，我们自嘲为“四类分子”。

一九六八年六月，“史无前例”最疯狂的武斗接近尾声，我们都深陷迷茫与反思。二十九日，我俩再次结伴携酒游千佛岩，是日，山笼雾霭，江流呜咽。我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借着酒兴吟道：“云笼大观黑虎囚，浪涌龙鼻水东流。缭乱幽怨谁与述，为祭霜桐又重游。”继而，你将此诗用粉笔书于崖壁。后被工宣队拍照研究，定性为对文革不满的反诗，你私下对我说：“老克，别怕，万一查到你，我就去说是我一人所为。老子怕个毬，贫农出生，孤儿一个。”这是你第一次称我“老克”。后工宣队忙于复课闹革命、大联合、成立革委会、安排上山下乡，追查之事不了了之。

（1966年5月，忠书送我的毕业照）

　　一九六九年元月，上山下乡时，为了不让我分到山区，你为我八方奔走，完成各项手续，挂钩落户你们生产队。谁知下乡那天，主管分配的公社革委会姓陶的婆娘，油盐不进，大笔一挥，要将我撵到板桥山区。我一气之下，自我放逐，去了吴场老山㮟㮟。

三月初，你应征入伍，七日启程。五日，我收到你托人带来的书信，言辞恳切，“……敬请兄于3月6日返城，让小弟出川之前见兄一面。……小弟之心，兄颇周知，愿兄不辞，切！切！”我深知你这一去，从此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于是拒绝了队上调我去修水库的安排，星夜赶回县城。在饯别小聚时，我草成长诗一首，因我们均年方三七，故题为《二十一韵送忠书应征》：

与君结识恰少年，

壮志凌云阔无边。

十年寒窗历历在，

紫焰直冲牛斗间。

登高评说千年事，

平羌逐浪看帆远。

怀才毛遂自脱颖，

无车冯驩拍长剑。

我生由命非由我，

谋事于人成于天。

羞谓鸿鹄飞四海，

原是燕雀绕梁旋。

水流沙走石不转，

今君飞湍上九天。

举杯相属与君别，

且听我歌君稍歇：

去岁城头别仕全，

群芳萋萋尚余颜。

而今别君俱垂泪，

从此云散各一天。

云散飞藿庸庸度，

流年去国悠悠怨。

我心忡忡君知否，

独居荒斋伴残月。

寂寂野庭托浮生，

渐感心老白发添。

马因识途真疲劳，

蝉到死时声始渐。

豆蔻年华虽然好，

我独难与共日月。

宁效野桐和风起，

总算荒服持高洁。

君去聚首可有日，

愿此一别非永诀。

常念区区抱病人，

夜夜寄情关外月。

自愧无缘随君往，

匆匆别君泪洗面。

我歌到此歌亦住，

聊以此歌与君别。

呜呼，若将此稿投江水，

定是别泪潸潸倾九天！

你在部队，如鱼得水，才华尽显，任连部文书，不久就“本硕连读”，头天入团，第二天入党。你当兵期间，我俩鸿雁不断。一九七三年，我于八面碰壁之后，万般无奈，成家扎根，你邮来市面紧俏的香烟糖果。

一九七四年，你部入川招兵，你力争同行，回夹江探亲两日，我全天候陪伴。临别，我俩易装留影，此乃我今生唯一戎装照。留影毕，正待将衣帽换回，被紧绷阶级斗争弦的像馆人员严厉制止，曰：上面有规定，现役军人服装，不得借与他人。成全了我着军装走了大半个县城。

一九七五年，当兵近七年的你，谢绝了提干，复员返乡。赓即被甘霖中学录用，任民师。不久，亦完婚。是日，我俩都整了个酩酊大醉，席间，我送贺词一章：

贺新郎

乙卯腊月十八，忠书小登，戏赠。

鸿鹄飞四方。气攀云，十年翔击，十年风霜。五城不见迷雾漫，甘绕故园画梁。赋归来秋菊正黄。峨眉山月平羌水，可供我抛却少年狂。与鸥盟，钓芦塘。

十二年情深谊长，哪怕是千里远别，挂肚牵肠。如今舌耕又同行，旧事欲提还忘。鸾凤飞烛照华堂。我婚癸丑君婚卯，却原来醉乡是故乡。扶玉山，入洞房。

（1969年3月，忠书应征入伍，临别前的合影）

（我着忠书军装的照片。当时有一张合影，找不到了。）

　　至此，我俩人生轨迹又开启了高度重合模式。恢复高考，我俩在而立之年，赶上末班车，你考入西南师大中文系，我进了川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母校夹中任教，多数时候教同一个年级，高八七级、高九零级，都是我教一二斑语文，任一个班班主任，你教三四班语文，任一个班班主任。我们深受学生喜欢，与周新生一起，被学生们称为语文教研组“三剑客”。但是，或许秉性使然，我们都不见容于当时学校主要领导，评先进没眼，连所有成家教师，每年末基本上都评为“五好家庭”，奖励塑料水桶一个，我们都无着，借口我们的老婆是农民。学校教师宿舍大楼建成，我们还是因有个农民老婆，被首先排除，我们一直住在破庙改建的陋室，每每学生就寝，我们几个同样的半边户外加几个谈得来的同仁，就挤在你房间，看一台学校废置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当时只能收到川台，往往要看到荧屏上弹出“再见”。看电视是由头，多数时间是闲聊，谈天说地，也谈学校管理弊端，有时也花生米就酒。大家戏称你的陋室为“农村俱乐部”。

不知为何，“农村俱乐部”居然拂了逆鳞，被视为洪水猛兽，从而上纲到“贝多芬俱乐部”。于是，我们先后同意了县组织部门的选调，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自己钟爱的教师职业。你去了县政府办，我去了县教育局。后来得知，组织部门考察我们时，学校有人力呈“农村俱乐部”之事，结论：这样的人断不可重用。幸学生和广大教师同仁，好评如潮。

（1985年夏，在夹中我陋室前的合影）

（1985年秋，夹中语文教研组访长药子弟校时的留影）

（语文教研组“三剑客”）

　　我们在各自岗位上，均有建树，后又一起到县人大直到退休。退休后，我们奉献余热，又成为“五老自愿者”，参加了关爱下一代、服务老年人工作。再后来，你就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1992年，高中同学会时的留影）

（2011年，老体协、关工委五老自愿者合影）

　　一九九五年元旦，歇马乡联合村发生一起山体塌方事故，省级优秀民办教师何仕全夫妇遇难，留下三个未成年女儿。县上立即组成何老师事故善后小组，我为小组成员。协调结果：何老师的长女刚考上幼师，由教育局负责其学业与工作安排，两个尚在读小学的女儿，在全县干部中选择党性原则、责任心强的收养，抚养成人后，由县上安排工作。你在多方协调下，收养了何老师最小的一个女儿。此事在四川电视台“今晚十分”栏目，连续追踪报道。你一诺千金，不负县委政府重托，含辛茹苦将该女培养成党员优大生。然而，或许礼数不到位，或许新官不理旧事，或许退休茶凉。反正，你跑断腿，一个学教育的党员优大生，工作安排毫无着落。看着你老泪纵横，无声哭泣，以头撞墙，同样退休的我，给时任县委书记写了封信：

“我要向你汇报的，是有关县委和政府是否诚信的大事。

十二年前，歇马乡省级优秀教师何仕全与妻子，在山体垮塌中双双遇难，留下三个孤儿。长女14岁，刚考入幼师，一对双胞胎姐妹9岁。县委迅速组建了以宣传部长宋秀莲、副县长鲁志杰为首的善后小组，重点安置孤儿的学习和生活。首先决定长女由教育局帮助完成学业，待毕业后录用为教师，其次在全县干部队伍物色两个有利于孩子成长的家庭，领养双胞胎。经反复筛选，县委只选上了，从小也是孤儿、有七年军龄、十七年教龄、二十六年党龄、时任县政府办副主任的翟忠书。由组织出面多次做老翟工作，并最终说服其爱人，领养了孤女小双。在领养仪式上，宋秀莲再次代表县委表态：对孤儿的学习和成长，县委一定关心到底，并请领养人和领养单位（大双由电视台集体领养），今后在孩子生活上、就业上有困难，直接找组织。老翟当即表态：绝不辜负组织重托，一定将孩子培养成有用人才。

十二年，斗转星移，寒暑易节，老翟一直坚守着对组织的承诺。爱人下岗，生活拮据，他坚守着；爱人重病，九死一生，他坚守着；养女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学费昂贵，他坚守着。从没向组织叫过一声苦！十二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双，如今已成为优大生，中共党员。老翟无愧于组织。今年六月，小双本科毕业，婉拒了一些单位招聘，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一心要报效桑梓。年逾花甲的老翟，为此事跑断了腿，却八面碰壁，所遇或冷漠、或推诿、或官腔、或束之高阁。我作为十二年前善后小组成员，看到老泪纵横的老翟，也陪他跑了不少部门，却毫无成效。万般无奈，只好打搅你了。

敬颂夏祺。

县人大退休职工 吴克克

2008年7月16日”

信，是起到作用，书记签转主管者：请查实后，落实。当我与你屁颠屁颠跑去找主管者，他大笔一挥说：“你说‘报效桑梓’，她的桑梓在歇马，就去华头吧。”接着意味深长对我说道，“你本事大，等我退休后，你把她调出来吧。”就这样，你的女儿在华头中学一呆就是六七年，多次以“报答、侍奉年老体弱养父母”请调，均泥牛入海，万般无奈，只好辞职，另考公务员，才得以进县城，承欢你们夫妻膝下。然而，这时你已病矣。

我不懂医。忠书，你患阿尔茨海默病，这或许是最大诱因吧。

（2019年1月，忠书回甘霖老家养病，我去探望时，他侄儿抢拍的照片）

忠书，你病后，我隔三差五就会去探望你。随着病情加重，你渐渐不认识我了，记得一七年三月，我去看你，你好像记起了我，递给我一个苹果，坚持要我吃，我心在滴血啊。回来草就了一首《我五十年的兄弟脑萎缩了》：

我五十年的兄弟脑萎缩了

将记忆遗忘在人生驿站

亲切的呼唤，报以久违的微笑

一样的微笑，一样的哥们

只是梦丢失，没了当年的焕发

那年，两个小不点相识甘中

相对一笑，便注定一生知己

你苗正根红，我碾作尘泥

居然浮沉与共，任浪急风高

我五十年的兄弟脑萎缩了

将记忆遗忘在人生驿站

我去探望，递我一个苹果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哥们

只是语言丢失，似梦似醒

那年，在火车站挥手

你戍边东北，我下乡改造

你递给我一封长信

从此六年离别，唯尺素青鸟

我五十年的兄弟脑萎缩了

将记忆遗忘在人生驿站

我的探望，似乎唤醒什么

一样的微笑，一样的哥们

只是眼睛一亮，就黯然无语

那年，我们一同考入大学

你去了渝州，我去了蓉城

至此，人生轨迹又高度重合

高山流水，莫逆刎颈

我五十年的兄弟脑萎缩了

将记忆遗忘在人生驿站

暗淡了婉约，埋葬了豪放

看着你，我心剜痛，知否

再叫我一声老克吧，哥们

二零二零年九月三十日，是你归葬老家甘霖席河的日子。是日，我燃烛坟头，往事历历，感慨良多，赋诗两章曰：

垂髫砥砺两翩翩，

莫逆之交六十年。

庠序舌耕天外客，

竹篱奕远酒中仙。

青衫落拓围炉坐，

臭味相投抵足眠。

秋色圆月谁与共，

心香一瓣寄灰鸢。

朝云叆叇席河浔，

一路逶迤一路喑。

金钵轻敲哀旷野，

纸钱乱舞挂丛林。

椁将封矣尘归壤，

歌未半兮泪染襟。

老克他年成故事，

倩谁新塚抚俞琴。

是啊，忠书，今年五月八日，我们的兄弟周新生因患脑梗，也西赴了，当年的三剑客，唯有我还苟活在人世，“老克他年成故事，倩谁新塚抚俞琴”？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是为祭。

2021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