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 “二泡”

魏庆有

不知哪来一股冲动，想为我熟悉的李 “二泡” 写点啥。然而提起笔，就有些踌躇。一是怕有雷同之嫌；就如村村都有 “二聊” 一样。什么 “王二聊”、“陈二聊”，千篇一律。假使如果别处真有个 “张二泡”、“刘二泡”，豈不落个雷同抄袭之嫌?

二是 本就才疏学浅，连 “泡” 字都拿不准。是 这个“泡”呢，还是那个 “炮”呢，倘若是 “炮”，就足见此人脾气暴躁，沾火就着，与人与事，咚咚咚一阵轰，自己先落个痛快；再有，我们的火箭军也称 “二炮”，如果别人误以为此，那就有点尴尬，连真火箭都没看过，还写什么 “二炮”，非让人笑掉下巴。况且，那属于军事机密，也不能任人胡说八道。

再就是，那 “二泡” 后来真成了气候，虽说不能呼风唤雨，但到底成了远近闻名、妇孺皆知的人物。

人一旦成了名，得了势，有了钱，就不願提那些丢人现眼的曾经，好象罩了个光环，把有关他可气、可恨、肮脏和缺德的事，装潢得美倫美奂。也很少有人不识趣，敢揭他的秃疮痂疤。

但终究还是找到些由头，不忍释手。因为他排行老二，且又说瞎话不眨眼，因此就顾不了许多，横下心来用 “泡” 字。取其虚多实少，撒谎成性，有如百姓口中的 “泡灯” 之意。

俗话说，七岁看大，八岁看老。“二泡”孩提时，扯谎就有天赋，“泡” 得可以。

炎炎夏日，象烧红的烙铁，烤得人没处藏没处躲，坑里边密密麻麻。漂游着许多戏水的人们。“二泡” 脱得溜光，站在坑边，窜了两下，嚎了几声，猛地，来个蛟龙入水式，一猛子扎到坑中央。

当他露出头，扑楞一下西瓜似的光头，睁开母狗眼时，发现三楞子就在身后，气就不打一处来。

三楞子胆小如鼠，窝窝囊囊，捅马峰窝时躲得远远的瞧，开土仗时猫在最后，随时准备溜。“二泡” 黑眼看不上，认为不配与他为伍，平时没少整治他，今儿要存心恶心他一回。

“楞子，你他妈过来，我屁股上叮了个蚂蟥，疼得很，帮我拍下来”，

三楞子只能选择服从，没办法，“二泡” 欺负他也不是一天二天了。

“二泡” 蹶着腚，三楞子掰开臀瓣，仔细地找，也没见什么蚂蝗，正想松手，忽然，从 “二泡” 的腚眼里窜出一股五谷九转乾坤汤，弄得三楞子满头满臉，臭气熏天。三楞子自知上当，也无计可施，那 “二泡” 早己一猛子扎到坑坡，爬上岸，蹬上裤衩，一溜烟似地跑掉了。

“二泡” 气喘吁吁地穿过街心，几个在街心闲聊的人，以为他有急事，便招呼他: “二泡，急扯扒火的，呆会行不?”，那二泡只是跑，断断续续地甩下一句：“东坑都翻坑了，鱼呛得漂上来，我拿筛子抄鱼去，没功夫和你们扯淡。”

大伙听说翻坑，哪还有心思闲聊，都各自回家，盆是盆，网是网，旋风似地抄起家伙直奔东坑。等到了一看，哪有什么呛上的鱼，满坑漂满洗澡的孩子，倒象是咤叱闹海，大伙自知上当，当然，“二泡” 也作作实实挨了不少骂。

乡村的傍晚，炊烟袅袅，鸟入林，鸡上窝，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喧杂。

忽然，一声 “豆腐丝哟” 的叫卖，给死气沉沉的村庄，添了一点活力。那年月，温饱刚刚勉强，没有谁会凭白无故，非年非节买卷豆丝打打牙祭，那家婆娘隔三叉五换块豆腐，准有人骂他嘴馋，过不起日子来。谁家汉子三天两头小酒壶折跟头，嗞咂的享受，那就是个 “落地帮子” 无疑。

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吆喝声快要出庄，竟出来一个买主。只见他两手空空，肩膀上夾个脑袋，连一个豆粒都没拿，买豆丝的透过朦胧的炊烟，知道是老主顾 “大碗肉” ，一年到头，他是关照他生意的最多的人。敢吃敢喝，不含糊，但总是寅吃卯粮，赊着的时候多，秋后算账，好在还真讲诚信，没有赖账的前科。

简单地寒喧过后，他问他：“还是老规矩?”

“是，二斤，先记着，秋后一块算。”

“好嘞” 。手起刀落，他把一卷豆丝稳稳地放到他手里。

“大碗肉” 抄起来，攥得紧紧，哼哼咧咧地走了。

这一切，被 “二泡” 看得一清二楚。噢，想吃豆丝这么方便，我也试把试把，解解馋。说着，迈着方步，从 “大碗肉” 消失的方向冒出来，朝买豆丝的靠拢。

“买卖不错?”，“二泡”来个 瞧出殡的穿孝，假充近支，和他搭讪。

“不错个屌，整个村子，就它娘蝎子拉屎独一份，还赊着，不够鞋钱”。

“味操蛋吧，要不咋不招人呢。”

“作了半辈子了，不敢说手艺好，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我豆丝陈的。吃一次，想下次，你们村都他妈抠门，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管啥，死了鸡巴也朝天。”

“别吹，我来二斤尝尝。要是味正，少不了以后照顾你。

卖豆丝的有些犹豫，心里嘀咕，都他妈一个德性，两手空空，张嘴就二斤，真是赊着不贵。便慢慢腾腾不愿动手。

“二泡” 看出他心存犹豫，便大声说 “坑不了你，为二斤豆丝我也不至于搬家，这不，刚赊走的那人是我二叔，先写在他名下。”

其实，“二泡” 和 “大碗肉” 只是同姓，并非本家。

买卖人都有个心眼，要不咋叫买的没有卖的精呢。他把 “二泡” 问了个底掉，也没发现破绽，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心想，好歹也是宗买卖，伸出有点僵硬的手，缓缓地切下，不情愿地递给 “二泡”。

“二泡” 上了小学，狗也没改吃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五六年级高小，到别村读，逃学成家常便饭。老师问他原因，他今说姥姥死了，明说舅舅病了，后说姨作月子，把所有亲戚折腾个遍，老师没得过一句实话。

一个冬天的早晨，喝了二碗粥，“二泡” 照常背起书包，人模狗样地走出门。剛一出庄，见四下无人，便迅速地把书包塞进棒秸垛，带着 “大黄”，直奔村外。

北方的冬天，格外的冷。一场雪过后，原野里一片茫茫，远近凸兀横卧着几处村庄，蓝色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雪，晶莹剔透，远处蜿蜒起伏的燕山余脉，像舞动的银蛇，影影绰绰依稀可辨。

明晃晃剌眼的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印迹，有的象梅花，有的象竹叶，还有的象是被绳子擦过，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伸向远方。

“二泡” 和大黄在雪地里转悠了一天，人困狗乏，一无所获，别说兎子，连毛都没看见。

“二泡” 托着一双沾满泥雪的双腿，踉跄地回来，当他快到家门口的一刹，看到父亲正送人出来，边走边说，嘀嘀咕咕，

别小看 “二泡”是双母狗眼，看东西一清二楚。他分明觉得被送的人是李老师。

……

一顿打肯定是万难逃过的，可令 “二泡” 始料未及的是，父亲下手如此果断，他似乎看透，“二泡” 是蓖麻籽喂牲口一一不是个料，再念也不会有多大成色。 于是，抄了 “二泡” 读书的后路，安排他过早地就了业，去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二泡” 从骨子里就讨厌农活，压根没把修理地球当作自己的志向，无奈，父命难违。也只能吊儿郎当的凑合，稀松二五眼地比划，这么说吧，锄镰不入手是对他最贴切的评价，连个妇女劳力的分都挣不到。

春种秋收，夏长冬藏，三百六十五天与土坷垃打交道。挣的是工分，一年到头，也分不了几个大子，日常的油盐灯火，都得靠抠鸡屁股。

即使有人耐得住贫穷，也没有人喜欢贫穷。穷则思变，在 “以粮为纲” 的大气候下，一些生产队悄悄地搞起了副业。

一开始，就是耳挖勺炒芝麻一一小鼓捣油。只能做点凿岩机配件，如小弹簧、水针、风挡爪之类。后来，设备更新，工艺渐长，汽车刹车管，柴油滤清器，翻砂，珐琅，掐丝，雨后春笋般地簇拥出来。

事在人为。没错，有的人靠实干改变命运，有的人靠 “智慧” 书写人生，当能力和机遇完美地融合后，无论是谁，都会时来运转。

“二泡” 就是在这最原始、简陋、的副业风靡之时，干上 “跑外” 的美差。

记得当年有几句顺口溜：一等人大队干，遛遛达达说了算；二等人跑外交，皮鞋手表大提包，吃喝嫖赌也报销……，其实是有些夸张和妒忌，光看贼吃肉，没见贼挨打。

据人说，真实情况是：跑外的是五子登科。哪五子? 出门似公子，人模狗样；赶车似兔子，飞奔快跑；办事似孙子，低三下四；追款似花子，卑躬乞讨；报销似傻子，欠账亏本。

在当时，买方的挑剔与贪婪，众多同行的竞争，要把自己的产品买出去，而且价码不错，两眼一摸黑，光凭一张嘴，确也不是件容易事。

“二泡” 走在熙攘拥挤的马路上，两边鳞次栉比的楼房，豪华漂亮的臥车，打扮入时的青年男女，琳琅满目的商家店铺，使他产生无限渴望与幻想。和城里人比，乡下土老帽狗屁不如。都是人生父母养，生活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下辈子，说啥也托生在城里。不 ，谁他娘知道有没有下辈子，就这辈子，我非要混个城里人。

“二泡” 这回是顶头地，豁出去，一定要拿下这个大主顾。他提了十瓶香油，背着三十斤花生米。两条 “大前門” ，两瓶 “四特” ，一块 “上海” 牌坤表，直奔厂供销科张科长家。

不知是张科长办事爽快，还是这些糖弹起了作用，他承诺和 “二泡” 签订供销合同，但又节外生枝，在这之前，要亲自考察一下村里的设备和产品质量。

张科长说到做到，没几天，坐着212来了。“二泡”先把他安排在县城唯一的宾馆里，好吃好喝好待承，又弄了一袋米一袋面，半扇子猪肉，说是临走捎回去。然后拉着他到县农机厂转一圈了事。

就在宾館里，“二泡” 拿到一百万水针的合同。

就凭仨俩个屌人，四五个榔头，要了命也弄不出这百万颗水针来。

“二泡” 真有韬略，他效法 “三国” 诸葛孔明，草船借箭。不慌不忙，作起收购水针的勾当。

那些有处做没处销的主，为打通销路急红了眼，巴不得麻利出手。这东西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时间长了还生锈，啥贵贱的，有人要就行。

没出几天，“二泡” 一分钱没花，就足足收齐这一百万。

准有人不信，这些卖主，脑子都让驴踢了，怎么不见兎就撒鹰呢?瞧您说的，“二泡” 也不是啥也没给，每人都给了一个收条，记了账，说两月以后凭它领钱，怕啥，条条上还有个红的印章呢。

等到 “二泡” 魔术般的变没了水针，换回一张支票，村里就象炸了锅。眼看就要年底 “分红” ，他心急火燎，揣着它，提着个大号旅行包，蹬着大链子套 “飞鸽” ，径直去了银行。

当他从旅行包里慢慢地、轻轻地、用颤抖的手将一沓沓油光崭新的人民币，摆满大队会计室的桌子，干部们都傻了，脖子发僵，眼发凝，直勾勾的盯着钱。

“二泡” 一刹那就成了神人，他所在的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人怕出名猪怕壮，是金子总能发光。“二泡” 三摇两晃，从村里抽到公社付业办，屁股还没坐热，又被调到县企业局，格局变了，视野宽了，站的也高，看得也远，“二泡” 开始他梦牀良久的淘金之路。

折腾没几年，水针生意就有些不景气。此时，中国农村体制，正发生着翻天復地的变化。三级所有的宠儿一一生产队，在神洲大地上一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人个户的联产承包责任制。许多国有或集体企业，也更名改姓，乌漆麻黑换上了个人的招牌。

改制的大潮，确实让一些人先富起来。“二泡” 买断了综合五金厂，刚到手，就迫不及待，堂而皇之的挂起 “金属公司” 的牌牌。

哪来的钱？你我肯定纳闷。 “二泡” 可不白给，他玩了借鸡生蛋的把戏，把金属公司作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百万。诸位，这不等于把一个金属公司拱手送给 “二泡” 么。

给自己干，少了桎梏和羁拌，“二泡” 晃开了膀子，甩开槽牙，把改革开放的大餐吞了个沟满壕平。

灭高人有罪，“二泡”确是经商聚财的行家里手。他看钢材有赚，就倒卖钢材，八九年抢购风，西梦丝供不应求，他又建了个钢床厂，泡沫和无纺布后来居上，他又建了个沙发材料厂，……

这些小打小闹，“二泡” 越来越瞧不上眼，九十年代初，撬动中国经济腾飞的房地产业刚刚萌动，前景空前，“二泡” 摇身一变，又成了 “大亨” 建筑公司总经理。

那时的房地产，极好作。鼓捣块地，嘁嚓咔嚓，刚一开槽，楼还没影，就己经售罄了。饱尝蜗居之苦中国百姓，迎来了居住条件的颠復性变革。

几年过去，“二泡” 就盆满锅满，肥得流油。真成了大亨。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有点偏颇，但确有些人，有了钱，就忘自己姓啥，找不着北。

“二泡” 也让钱烧的够呛，他倾其所有，整了一个去处，名曰： “快活林”。玲珑别致，里面吃、喝、玩、乐、嫖、赌、毒，一应俱全。

正所谓，来的容易，去的模糊。

闻听 “二泡” 走了下坡，银行麻了爪，行长亲自来催款还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理。那料到，却被 “二泡” 一句话噎了回去，“还钱?从贷的那天，我就没想还”! 差点没把行长气翻白。

某天的午休后，“二泡” 的爸爸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歪拉歪拉的来找他，想要俩钱花。“二泡” 好大方：“要钱干啥?自已取去。” 顺手抛给老家伙一个存折，真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可当他把存折抖抖地递进银行的窗口，里面传来姑娘清脆的声音：“大爷，您的折里就只剩一块钱了。”

听到这，他仿佛遭了雷击，全身硬挺着，苶呆呆地发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