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空谷💝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像给天空盖上了一个沉沉的大锅盖，雨在凛冽的寒风中，密集地泼撒在了已经冷冷清清的码头上。雨水顺着安妮的长发淌在她的长裙上，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可她对这些一点没感觉到。她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码头入口，手里攥紧着一张船票。入口的栅栏门已经关上，两个穿着油布雨衣的伙计正在把登船的木板撤掉。旋即汽笛呜的一声长鸣，船慢慢启动，离开了岸边。安妮两行热泪和着雨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喉咙堵住了，心头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忍不住趴在甲板的栏杆上嚎啕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伞打在了安妮的头顶。安妮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传入耳中：“姑娘，雨很大，您的衣服都湿透了。回船舱换了衣服吧，可别生病了。”

安妮缓缓扭转过身，看到一张留着长胡须的脸。一位白人男子头戴高高的礼帽，罗马鼻子上的一双蓝眼睛里透出来满满的关切。男子伸出手说道：“小姐，我是詹姆斯·查理。”安妮木然握住詹姆斯伸过来的手，机械地答道：“我叫安妮·布朗。”詹姆斯宽厚的大手掌给安妮传来一阵温热。詹姆斯拉着安妮的手说：“安妮小姐，雨这么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咱们回船舱里好吗？”安妮点点头，默默地随詹姆斯走进了船舱。到了舱房门口，安妮发现詹姆斯就住在她隔壁的舱房。此时安妮进了房间才感觉到了浑身彻骨的寒冷。她拿出毛巾从头到脚擦拭干净，换上了一套长裙，感觉温度又回到了自己的躯体。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詹姆斯在门外道：“安妮小姐，晚饭时间到了，您愿意跟我一起去餐厅吗？”安妮没有一点食欲，想一个人呆会儿，可这詹姆斯的问话似乎并不是在商量，显示出一股无法拒绝的执拗。安妮叹了口气，打开门随詹姆斯来到了船上的餐厅。两人在餐桌上一落座，詹姆斯对侍者说：“请来两杯热咖啡！”“不，请给我来杯茶!”安妮对侍者说道。詹姆斯笑笑，对侍者说：“那给我来一杯咖啡就好。谢谢！”

“您刚才似乎在甲板上等人吧？”

“是的，等我的未婚夫。他没赶上船！”安妮带着哭腔答道，眼里又涌出了两行眼泪。

安妮讲给詹姆斯的故事：

1886年登州城门口站着一位金发碧眼个儿高挑的女孩儿。只见她风尘仆仆，身旁跟着一位壮实、头皮刮得铁青、留着长辫子的赶驴人，驴背上两边的背篓里一个装着沉甸甸的麻袋，一摞摞书从袋口探出头来，另一个里边装着两个皮革箱。女孩儿抬头望着城门，不知为何居然淌下了两行清泪。如果靠近她你能听到她在用中文说着：“久别了登州，我回来了！”

俩人一驴进得城门，拐上去城西的道儿，远远地望见一栋两层小楼矗立在城西，小楼与城中的民居不一样，给人鹤立鸡群之感。门上方是一块木匾，用中文写着“登州文会馆”。这是美国传教士在当地开办的一所教会学校。姑娘到了楼下，给了赶驴人些银子，让他走了。她推开文会馆的大门，只见一青年男子立在门口：“小姐，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您好！请问布朗牧师的家在哪儿？”

“您找布朗先生吗？我带您去。”

“我的行李可以先搬进去吗？”

“可以，可以，您先等一下，我让门房大爷帮您先搬进门房。”说着青年又转身走了。没一会儿，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人随着那青年来到了门口，他将姑娘的行李一一搬进了门房，青年男子带着姑娘拾步上楼，姑娘打量着他，只见青年身着灰色长袍，脚下一双黑色布鞋，头上垂下一根油光水亮的大辫子。吸引人的是他那单眼皮的两眼炯炯有神，清澈明亮。他一回头发现了偷偷在打量着他的姑娘，两颊居然红了。这引得盯着他看的姑娘心中突然一颤，迅速移开了目光。

“您是布朗先生的女儿安妮吧？”青年男子懦懦问道。

“是的，我是安妮。刚刚从美国回来。”

“布朗先生和太太已经念叨好几天了，说您可能就这几天要回来呢。”

两人上楼，在楼尽头的房门口停了下来，青年男子轻轻敲了下门，一位中年白人女子开了门，那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中年女子双眼发亮，满脸喜悦扑了出来，紧紧抱着安妮口中喊道“安妮，我的心肝小宝贝你回来了！想死妈妈了！”

“妈妈，您好吗？爸爸呢？”

“好，好着呢。你爸爸忙着呢，一大早就出门了。等晚上回来你就能见到他了。”

不知何时那青年男子已经带着门房大爷把安妮的行李搬到了门口。布朗太太赶紧让他们帮着把行李搬进屋内。他们一走，安妮就问道“妈妈，这个男人是谁？”

“他呀，是咱文会馆聘请的教授中国国学的老师那煜。很聪明的一个小伙子。”

“外公外婆可好？”

“他们好着呢，就是特别想您。”

“你现在从美国大学毕业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就不用再分开了。”

“是啊，太好了！爸爸信里说就让我在文会馆当老师，教英文和音乐。”

“是的，是的，我们一家以后就都在这里工作了。你看看这本书。”布朗太太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安妮。封面上写着《乐法启蒙》安妮翻开书页，里面是五线乐谱有二声部也有四声部圣咏歌曲。

“妈妈以后我就用这个教孩子们吗？”

“是的，这是妈妈专门给他们编的教材。”

安妮就这样开始了她在登州文会馆的教师生涯。每到课余，那煜会让安妮帮他补习英文和乐理课，而安妮也让那煜给她讲解诗经、论语这些国学。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熟络了。那煜知道了安妮是在登州出生的美国人，后来传教士的父母送她回了美国上中学和大学。她能说一口地道流利的汉语。

这一天，那煜给安妮讲解着诗经的第一篇《国风·周南·关雎》，他朗朗诵读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读着，读着那煜双眼不由自主地盯着安妮发愣了。安妮低着头看着课本跟着那煜的朗读声在琢磨着诗的意境，不见那煜往下读，抬起头来正撞上那煜直愣愣发呆盯着自己的目光。她不禁脸一红，轻轻嘟囔着：“那先生，您怎么不读了？”那煜回过神来，脸上发烫，酡然道：“对不起，我走神了。”

岁月就在这校园里美好地流逝着，孩子们课堂上朗朗的读书声，他们在校园里的嬉戏打闹和欢叫声，给校园的生活凭添了许多生气。转眼从春暖花开到了金秋十月，这一天，安妮和那煜一起带着孩子们到野外去上写生课，孩子们欢乐地在田野里奔跑着，然后静静地开始坐下来在画板上作画。

那煜和安妮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秋高气爽，金色的田野里路边一簇簇的野花装点着大自然的色彩。微风吹过，一阵阵的花香飘过，安妮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头靠在了那煜的肩上，那煜伸出胳膊揽住了安妮纤细的腰肢，两个年轻人靠得这么近，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很自然他们相爱了。

转眼到了1900年的一月，西北风随着严冬，刮到了登州文会馆。对于传教士们，这个冬天不好过，天黑后，没有人再敢出门。家长们也不再允许孩子们来文会馆上学。校园里死一样的寂静。许多教友都打点好了行装，准备回美国去。安妮一家仍在犹豫着，安妮的爸爸布朗牧师说：“文会馆是我一点点建起来的，我不会走。”布朗太太说：“我跟你在一起！”然而他们还是为女儿搞到了船票，让女儿先去投奔在美国的外公外婆。女儿不肯独自回美国。无奈，布朗夫妇又想尽一切办法，搞到了另一张船票，同意女儿和那煜一同上路。然而在回美国的船上，安妮最终也没能等来那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