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在做一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p><p class="ql-block">2019年9月1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p><p class="ql-block">阳光从树缝里落下来,落在藤蔓上,斑斑点点,一跳一跳的。风把地上的枯叶吹起来,一扬一扬地,飞啊飞啊,有几叶飞到了洛安江面,三两只水鸟在江面游弋。</p><p class="ql-block">古树参天,藤萝缠绕的禹门寺旁郑珍刻写的摩崖石刻下,来了四个特殊的客人。</p><p class="ql-block">其实,每年,来观看这面红色摩崖石刻的人不少,谁让这里是沙滩文化的发源地呢,被称为“天下第一府志”的《遵义府志》,其编者郑子尹,除了把文字留在厚厚的纸页上,还刻在了铮铮石壁上,100多年过去了,鲜红的摩崖,在斑斓的秋色中,依然红得醒目耀眼。不过,那些仰慕过的人,在由衷不由衷的赞叹一番后,又随风散去,洛安江也没有漾起半丝涟漪。</p><p class="ql-block">今天,四个平均年龄75以上的退休老人,从这里启程,开始了在荒郊野岭的搜寻。是的,搜寻。他们不是寻宝,不是寻找山珍野味,甚至那些山中随处可见的蘑菇,野菜,价值不菲的幽兰,都被他们忽略。哦,他们是在寻宝,寻找逝去的也一直存在的翰墨之宝,以及那些宝贝后面的,被尘封已久的人,和故事。</p><p class="ql-block">仿佛是一种朝圣,他们选择了从这里出发。不,这就是一次朝圣,一次文化的朝圣,以后的时间里,他们将一起奔赴一场无言约定,足以贯穿并不漫长,却足够艰辛的余生的约定。四个老人,比肩而立,相似而笑。没有誓言,没有仪式,如果硬要算的话,这在摩崖前的仰望,就是最庄严最朴实的仪式。他们都够老了,经历太多了,他们都明白:一个人在世上活得越安静,其文明程度越高。</p><p class="ql-block">国有林那些柏树,跟老爷子一样,阴森森,不苟言笑的样子,洛安江也静静的,唯有古藤阴下,醉得不知南北的花,晃动了一山秋色。</p> <p class="ql-block">一</p> <p class="ql-block"> 岁月无尽,故事万千。汉来了,宋去了,明清又匆匆。遵义东乡洛安江畔,曾有过多少古韵遗风,都已被江水带走,浪花淘尽?耕读传家的沙滩黎氏,却在这偏僻的东乡,与郑氏,莫氏,联姻通好,几代秦晋之缘,互为姻亲,耕桥渔读的家风蔚然,孕育了晚清时繁盛了100多年的沙滩文化,留下来不计其数的文化瑰宝,奈何,在无数次文化灾难的浩劫中,多已成零圭断璧,而那些藏于穷乡僻壤的墓葬墓碑,因为不为人知,得以幸存,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铭,就是其中的吉光片裘。</p><p class="ql-block">詹节母詹氏,在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在村后的泥土里,在庞大的亲切的祖坟中,安然长眠。这个时候,称得上“如归”吧。在这苍茫未知的人世,仅仅这一点点确定,是多么珍贵,又是多么叫人心安。何况,还有这块由黎庶昌撰、书的“詹节母墓志铭”</p><p class="ql-block">拓印碑文,首要是水,用水洗去那些时间留下的尘埃和污垢,所以,在准备拓印的时候,就已经问水古井了。</p><p class="ql-block">这是一口很小很小的土井。没有井壁井栏,只有一个出水口,我们老家,称这样的井为龙井,水里有没有龙,谁知道呢?就连井口都看不清楚了,枯枝残叶铺盖,盘根错节回绕,还有荆棘灌木簇拥,如果不是有心,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井,即使那些村民,也以为井已经干涸,不过,牛羊的足迹若隐若现,分开井口的枝枝叶叶,探过头,两眼突然被亮光一闪,是水,清冽的幽深的丰沛的水。</p><p class="ql-block">这是一眼泉,《礼记 月令》载:天子命有司,祭祀四海,大川,名源,源泽,井泉,所以,古时,井也指泉,这龙井,其实就是一眼泉。他们将在这口井打水,用于清洗石碑上的泥土尘埃。那些坟茔的主人,生前,他们逐水而居,在此汲水生息,岁时祭井,祈求风调雨顺。 往生后,那些来自地底的水,从棺椁落于此地的那一刻起,就滋养着棺椁里那些魂灵的水,又来到了地面,以一种超越时空的方式,清洗那些记有他们地上故事的碑文。让那些曾经被遗忘的故事重现,让那些高远的精神,在灵山秀水间自由舒展。</p><p class="ql-block">黎庶昌书撰的詹母的碑文,全文正楷,铁画银钩,苍劲有力,文雅丁真。颇有风骨。一如詹母其人,有节有度有气韵。</p><p class="ql-block">占地不少的坟墓,长满了扁叶的鸢尾花,这个我们老家叫做扁竹根的植物,我母亲称之为“知母”,知母生前的艰辛,知母养育之恩,知母持家之劳,后辈种上坟头,以表达对母亲的哀思和感念。九月,知母没有开那种在春天里绽放的紫色鸢尾,只是每一片叶子都扁扁平平,脉络清清,犹如思念,伸伸展展,青青绿绿。</p><p class="ql-block">墓边那眼泉,睁开清清亮亮的眼,把这一切,映入帘中。</p> <p class="ql-block">二</p> <p class="ql-block">2021年8月8日</p><p class="ql-block">拓碑已是第110次了。</p><p class="ql-block">沙滩禹门寺的心智和尚来电,说是发现黎庶焘(黎庶昌兄)夫人墓。黎夫人诰封宜人,也就是五品官员的夫人。墓碑是她的进士儿子和留过学的孙子在光绪年间所立。</p><p class="ql-block">78岁的黎明翰老人带路上山,路边的荨麻有一人多高,杂草丛生,距墓地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口老井,石板的井沿,长满青苔,井幽幽的深,水幽幽的绿。墓碑上覆满了荆棘,藤萝,五十多岁的心智和尚,在这一群人里却是最年轻的,他砍开那些枝茎,打来清清的井水,喷水清洗墓碑,黄色的泥浆慢慢流下,一个鲜为人知的墓碑呈现,由碑文内容可知:立碑人是黎庶焘的儿子黎尹融,做过吉林龙安知县,五常厅同知。孙子黎渊留学日本,法学博士,回国后当北洋法政学堂首任堂长,李大钊是他的学生,黎迈留学日夲,学工,回国在唐山做工程师,抗战时期在重庆兵工厂当总工程师。黎翕情况不明,只知道他娶了民国贵州民政厅长杨干之的姐姐为妻。</p><p class="ql-block">心智和尚竟然也是拓碑高手。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原来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看似几分庸常小才,世俗心机,或许终日沦于油米酱醋里短家长,或许心如止水,胸无沟壑。其实都有那么多的山高水深。只是,他们都已经锻炼得娴静淡然,从不向世界争半分利,却把内心的城墙垒得坚不可摧;真正学问都是含蓄内敛不争辉的啊。</p><p class="ql-block">遗憾的是,黎庶焘的墓在农业学大寨时被毁。万物都是有知觉的,当金属与石头接触的那一刹那,激烈的声响,痛苦的尖叫,绝望的挣扎,硬性的剥离,无助的呼救,撕心裂肺,还有黄土,隐忍无声的被踏平的坟茔,以及土里掩埋的已经腐烂的棺椁,还有曾经的五品官员黎庶焘,尸骨已经无法辨认了,官服呢?隐隐可见?残襟碎片?裸露在阳光之下的?深藏于地底下的?都不得而知了。也许,对于黎庶焘来说,在偏僻的东乡乐安里,他的一生已够辉煌了,不用后人追加。可是,我依然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谁在岁月里长长叹息?那口幽幽的老井?</p> <p class="ql-block">三</p> <p class="ql-block"> 2022年2月27日 凤凰山。</p><p class="ql-block">李连昌老师说:今天很热闹,来了六个人。</p><p class="ql-block">是的,除了原班子四个人外,多了我和江。</p><p class="ql-block">头天晚上,王信老师电话给我,说是明天在凤凰山拓碑,你来不?要来要来,我开心极了。因为是星期天,我下午还要上课,所以我穿的是上班的衣服,再加上想到这样美美的春天,在这样美美的凤凰山,我这只美美的凤凰(也许是孔雀)怎么也要拍几张美美的照片塞。</p><p class="ql-block">葫芦的右下角,有一口雕花的老井,石雕的石井栏石井沿,拙朴夸张,线条流畅,旁边还有不知是谁留下的塑料水桶,想以前母亲身体好的时候,也经常在这里排队汲水,背回家做饭煮茶。</p><p class="ql-block">在葫芦山汇合后,几个老人看看我:长裙,双面呢大衣。最后,一起把视线落在我的高跟鞋上:你第一次参加,在旁边看哈就行了。没有丝毫的责怪和埋怨,是长者的宽容和宠爱。我怎么也要嘴硬:我没得问题,你们去得到的地方,我都去得到,你们做细致活,我做粗活。下力使劲的事就喊我。</p><p class="ql-block">四个老人都乐呵呵的看着我,仍然是慈爱的笑。我急了:你们不要小瞧我,我参加这活动是有重大意义的。哦?老人们饶有兴趣的看我。我一来,团队的平均年龄就下降了,这是多么值得载入拓碑史册的啊!老人们一听,全乐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清代何家巷何毓伦夫妇的合葬墓,墓碑已经被黄土掩埋了半截,还有厚厚的松针和枯枝残叶,代阿姨率先用鹤嘴锄挖碑下的积土。这个,我不行,我怕磕碰了墓碑。几个人换着挖土,好不容易,墓碑的全貌出来了,船夫郑老师用刚才在老井里汲的井水,认真清洗墓碑,字迹慢慢清晰,石碑上的碑文,都似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它们齐刷刷地望向他们,透过这些眼睛,把故事慢慢向他们倾诉。</p><p class="ql-block">我赶紧去读正面和两侧的墓志,自以为读过几天书,也在江的耳濡目染下读过一些贴的我,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不过,现场却是很丢人的,第一个字我就认不到,还是王信老师告诉我,这个字读“大”,大清 ……。哦,大字不识,我之谓也。我自我解嘲,一副皮厚脸厚的样子,反正我不觉得尴尬,老人们怎么想,我也无所谓了。</p><p class="ql-block">开始拓碑了,把宣纸蒙印在清洗过的石碑上,用墨拓使劲捶打,这是力气活,也是艺术活,用力小了,拓印的字看不清楚,用力大了,一个不小心坚硬凹凸的碑壁就会膈破宣纸,这个活,我也干不下来。</p><p class="ql-block">有条不紊的从容自如。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讲究。</p><p class="ql-block">突然,觉得“字眼”这个词,如此妥帖。</p><p class="ql-block">这些老人,就是在一笔一划,一点一横的抠字眼啊!</p><p class="ql-block">我悄悄的抚摸墓碑的边棱,仿佛触摸到了一段冷峻的历史。</p><p class="ql-block">终于三面碑文都拓印在宣纸上了,要用长棍把拓好的碑文晾起来,终于,这个事,我能做了,赶紧找来一根长长的枯枝,把拓好的三张碑文挑在枯枝上。快快快,给我拍照,我也是做事的,有照为证,以后,这个晾字的事就归我了。</p><p class="ql-block">尺牍书疏,千里面目,我得意洋洋的挑着这三幅碑文,又跟着老人们去拓凤凰山南面的蹇先艾入遵先祖蹇思义的华表。两百米的距离,我那个走得啊,得意啊,除了那么一点点隐隐的担忧:若有路人问我碑文是什么内容,答不出来的难堪之外,简直就觉得自己真是地地道道的文化人了。就差点自称遵义市年轻文史专家了。</p><p class="ql-block">华表很高,还好老人们带了梯子,稳梯子,这个我得行。</p><p class="ql-block">华表有一处缺了一个字,王老师诡异一笑,只见他转过一尊半截石,从后面一阵摸索,掏出一坨石头,正是那个缺了的字。嵌在华表的破损处,丝缝扣合。是不是每一块碎片都有前世的记忆,每一片字看似都各自成型,却都又首尾相援,钩点撇捺间互相呼应,起承转合,暗结珠连。一如这些拓片的老人,看似淡若清水,却又心意相通,白首同归。读着重合在华表上的长联,再看着阳光下四个忙碌的身影,敬意油然。</p><p class="ql-block">王老师说;上次我来打前阵的时候,看到这个字滚落在草丛里,我怕被不晓得的人扔甩了,就把它藏在了这块大石头后面。</p><p class="ql-block">华表石破的时候,天惊吗?不知道。</p><p class="ql-block">拓印完。老人们又把破损下来的那个字小心藏起来,不是不知道这字的价值,可是,没有一个人有一丝的觊觎。寡欲是向善的起点啊。</p><p class="ql-block">这两尊华表上的字大多数我认识,可惜风化严重,落款只辨认出“癸酉举人拜题”数字。其他内容呢?可以大致猜测出来。</p><p class="ql-block">是不是,还有一些,像被王信老师藏起来一样,把自己藏起来了,给后人更多浪漫丰富的想象,很多碎了的故事,又被想象和时间缝合了,老人们,就是缝合故事的巧手。</p><p class="ql-block">下山的时候,又看到那口井,心里不由一动。一口井其实就是一只眼,无数的古井,是无数的眼睛,一个字也是一只眼,无数的碑文是无数的字眼,他们穿透岁月,从前世一直伸进今天,那些生命的线条,有的线条纤弱,有的粗犷,有的静心,有的随意,却都是不仆妾色,不效大马的生冷硬倔,平静漠然。</p><p class="ql-block">跟着老人们沿这些山谷荒领岭走过,一想到脚下绵长的历史与纷繁的故事,不禁会将步子放轻,再放轻。心里关切怜爱地问:你们在地下还好吗?</p> <p class="ql-block">四</p> <p class="ql-block">迄今为止,历时三年,老人们已经出行176次,涉足61个乡镇300多个村庄,行程2万多公里,拓印碑文上千张。这是又一次文化的长征,除了80多岁的何登杰老人身体不好,参加得少一点外,另外三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把脚印一步步的刻在深山荒野,把所有的苦与乐都结结实实地垒在心里,垒得像那些翻阅过的山,再凭着山的坚实脊梁,一点一点地支撑起自己,怀着希望和对美的追求,去寻找颜体的雄健宽博,二王的质朴劲健,魏碑的峻厚丰美,去拓印,去赓续,去留存,蹒跚而又坚定,倔强而又洒脱,也许知识分子认为:在漫漫长路的另一头,有了这样的事可做,就算山高路远,也一定步履不停。。</p><p class="ql-block">的确,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改变一些东西,就像那些正在被风化的碑文,但是我们可以勇敢一点,去做一些看起来没有多大意义的事。三四个人的拓碑队伍,相对于黔北的重重山岭,茫茫荒野,是那么的微弱,如藐兹稊米,也如细流涓涓。是啊,一条河的上游总是窄窄浅浅,弯弯曲曲的。但是没有了这窄窄浅浅,弯弯曲曲,就没了下游的浩浩荡荡,汹涌涛涛。世界如此巨大,总有一些人,愿以渺小爱她。并一路歌唱,唱得千山响遍,再流入万古江河。</p><p class="ql-block">如果时间允许,我还要跟着他们去搜寻,去拓印,我要把地下的秘密到处宣扬。让那些碑文装不住秘密,沿拓印的那些墨色到处流淌。让那些花,那些云,那些人,那些美好,无处可藏。</p><p class="ql-block">可是,这么多的刻字,这么多的拓片,还是无法完整的诉说每一次拓印背后的故事,因为,三个老人,都藏着属于自己内心的故事。就像王信老师说的那样:一个真正的文化人,应该有一颗安静的心,让思想飞向高远的天空。在一个人为的清静天地里,守住中和之心,上下求索,不断超越,方能“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方能“博厚配地,高明配天”。</p><p class="ql-block">文化的中心,一定是有一种高境界的文化出现在那里,许多高远的精神,常常就在灵山秀水间。而这些灵山秀水的源头,都在那一眼眼的古井心里,它们,什么都知道,却把一切深藏。</p><p class="ql-block">微风把树影摇碎,凌乱了一地。一朵花正好挂在我的衣襟。</p> <p class="ql-block">梦遥美照必须跟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