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槐花

老桃树

唯有槐花

春天的地上、树上，现在被人注目的是绿色和鲜花。

我小的时候不一样，春天来了，“九九八十一，老汉门前立，虽说天不冷，就是肚里饥”。

“春荒“这个词，很古老，是冬储吃完了，夏粮又没成熟，青黄不接的日子，“荒”字就是心里、肚里的真实写照。

度过春天，就是“度春荒“，就依靠地里、水里、树上了。农村长大的，六十岁以上的，田野里薅过荠菜的，水里捞过小鱼的，树上摘过榆钱的，都知道哪些东西可以填饱肚子。小时候自己都吃过哪些东西，肚子里都有本帐。

我总是担心，现在孩子汉堡吃惯了，万一又有春荒了，把他们扔给大自然，他们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吃，怎么吃。虽然祝愿他们永远不遇见春荒，但应该设立一门课程，让他们知道饿肚子的时候，怎么到大自然中去寻找填饱肚子的食物。

过去的春天，姹紫嫣红不是让看的。

饿着肚子的人，首先是看哪种花可以吃。朋友们都吃过树上的啥东西，自己算吧。我是把树上能吃的全吃过了，柳芯、榆钱、枸棒、香椿、桐花、槐花、木槿花、紫藤花等等，都吃过来了。

把春天吃进肚子里，酝酿成夏秋冬。

把酒水灌进脑袋里，搅拌成糊涂浆。

每个春天都尝一尝，人慢慢就老了。

在树上能吃的花中，我独爱槐花，唯有槐花。

县里工作的时候，每到槐花开的季节，就随便找个事，去西山里边“调研”。那满岭的槐花，从走进山口，就扑面而来。打开车窗，闻着槐花香，看着满山的花海，套用《朝阳沟》王银环的唱词，“在这里一辈子我也住不烦“，当然这样的调研一辈子也不会烦。

岭下的小村还是贫穷的，靠着这架长满槐树的岭，能不能在槐花上做点文章呢。这是去“调研”的第二年，萌生出的想法。

过程可以写一篇长篇小说，那是作家的事。反正当年冬天在那个村建成了一个槐花加工厂，设备调试好，静待槐花开。

岭上开满槐花的时候，村里的人夜半三更就开始采摘，然后挑拣干净，卖给加工厂。加工厂做成槐花罐头、槐花真空饼，销路顺畅。

那年，只要是上级来调研的，都落脚在小村里吃槐花，蒸槐花、鸡蛋炒槐花、槐花饼、槐花饺子、槐花汤等等组成槐花宴，让调研充满槐花味。

当年投入，当年回报，投资不到十万，当年还贷后，村委会第一次有了三万多元钱，村里的家家户户也因槐花有了油盐钱。

再看那架岭，再看那槐花开，那心情悠然有“陶令不知何处去，槐花树上捋榆钱”的快乐。

槐树是很普通的树，大河上下，大江南北，都生长槐树。人生在世，何处不槐树，哪年不槐花。

当不再去那架岭看槐花、吃槐花的时候，那个槐花加工厂，也因为村委换届后停产了，然后那机器就再也转不起来了。我很为没有早日把厂子改制而自责。

槐花，古文人为她写过许多诗词歌赋。槐花开放，美丽晶莹，脱尘出俗，玉一般质朴。

在古人笔下，槐花代言的是一种悲凉，一种失落。

过去在农村采摘槐花，是需要爬树的，爬上去把槐树枝掰断扔下来，然后采摘槐花。老人们说，槐花是不怕折枝的，越折越旺。

老人们的说法，河堤上的大妈记得最清。湛河堤上槐花开了，大妈们一波波来袭，最早的够得着下边，后来者够得着中间，晚来者掰断最高的枝。这几天发现，经过广场舞锻炼的大妈，爬树的身手不逊色于爬电线杆的男人。也不惧怕树下有没有男人抬头向上看。

我敢保证我绝不会去树下，从三妮追着打我之后，我就“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了。

湛河堤上的槐树，没一棵是完整的。

那槐花，也是一种悲凉。

我年年春天吃槐花，不吃就好像这个春天里少点什么一样，要吃还得吃俺村的槐花，这是个老年病。

回村总能遇见四嫂，摘槐花的季节，满怀着遇见四嫂的迫切，因为四嫂叫“槐花”，她爹还姓“白“。

俺村摘槐花叫“捋槐花”，我喜欢这叫法，尤其是遇见四嫂。一年中只有这么一次可以尽情的和四嫂玩笑，在春天里。

四嫂看见总说，兄弟你回来了。我总是回答，回来捋槐花，语气的重音在“捋”字上，好像一下子要把四嫂捋平展一样畅快。

四嫂刚脸红，我就接着问，槐花白不白，槐花卖不卖。

四嫂顺手就拿起一件物件，我就开始跑。

年年遇见四嫂，如此重复的玩笑，开了几十年，也没失去兴趣。

蒸槐花好不好吃，主要在拌的料是什么，通常是蒜汁。如果要好吃点，那就需要石香、薄荷等和蒜捣碎在一起，加上小磨油，再配上一碗玉米糁稀饭，油炸一盘第一茬的韭菜盒子，烙几张新鲜菠菜馍，这春天的畅想就让人觉得实实在在了。

每次回去捋槐花，四嫂白槐花就给我做这样的饭。

那槐花来自那棵二百年了仍年年开花的老槐树。

今年回不去了，因为疫情，村里的管控更严格。

好在超市里卖槐花，今年的槐花，是买来的。虽然味道不一样，但总是把春天吃进肚子里了。

唯有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