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7)—查房

上海岛

<p class="ql-block">  1月7日早上,我从深圳赶到南京再从南京赶到了芜湖医院,急于想了解妈妈恢复的怎么样。当我进门的时候,没见到四哥,看到妈妈正在吊水,侧躺着睡着了。就在我准备去摸她的手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只是轻轻地给她盖了盖被子,然后把我冰凉的手插进了羽绒服口袋,先捂捂热。</p> <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候,“哗啦啦”,涌进来一大批白大褂。我抬头看见其中一个瘦削高大的中年男医生狠狠地盯着我,他头发花白,扬起两道又粗又浓的剑眉,抬高粗狂又洪亮的嗓音,冲我喊:“你是谁啊,怎么没见过你?”</p><p class="ql-block"> 我猜出他就是传说中的潘大彬了,赶紧起身:“潘医生好,我是她的小儿子……”潘大彬一听,就来火了:“你就是老五啊!我怎么就从来没见过你?还有你老大,老二,老三呢?你们的良心去哪了?你老四有有多辛苦你知道吗?没日没夜,睡不好吃不好,还跑上跑下,担心受怕,把他累的半条命都没了,你知道吗?没有像你们这样做儿子的!”我一下子蔫了,赶紧点头哈腰,连说:“是是是,这方面我们确实做的不够。我一直听我四哥提到您,我们全家都非常感谢您这么多年的帮忙,我妈的命是您救的,没有您,我妈几年前就不在了……”他本想继续批评下去,一听到这里,语气也缓和下来:”也不是啊,所有医生都一样,都会尽全力治病救人的。”</p><p class="ql-block"> 随后,他开始询问我妈情况怎么样。我赶紧往详细说,好帮他给出精准的治疗:“睡了三天后,意识清醒点了;现在能颤颤巍巍地端起碗筷了;除了玉米糊,还勉强可以吃吃带油盐的菜了;小便还是不太多;精神要好一些,没有之前那么抑郁了……”, 为了验证我当初的判读,我故意引入我想要的话题:“是不是说明体内钙中毒逐渐被排解掉了?” 潘大彬的火又上来了:“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很多毛病都会导致你妈这样的症状,未必就一定是钙超标!”</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转头开始对那些实习生教学了:“这个老太太肌酐肾功能还在下降,刚刚从430上升到450了。老太太原本就有严重的肾衰,看上去这次肌酐上升是不可逆的,要进入尿毒症阶段了;但老太太一直在我手里看,上次刚刚出院,身体应该比较稳定才正常,所以不排除是某种急性病造成肌酐上升的可能,如果是这样,经过积极治疗,肌酐下降不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我们需要排查,是否因为脑出血,或电解质紊乱(比如钙超标),或贫血?如果暂时查不出原因,也可以先稳住她的常见病,比如前几天用了新活素稳住她的心脏,现在吊活血化瘀的药水软化她的血管,增加利尿剂帮助排尿,减轻心脏和肾脏的压力,还开了促进消化的药促进食欲,增加营养和抵抗力……,这样做,是希望她能自愈,然后肌酐或许会下降。所以作为医生,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应该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而轻易下结论放弃治疗,医学是一个不断突破的过程……”</p><p class="ql-block"> 潘医生的话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他对病人的态度,和我们对我妈的态度是一致的,不要轻言放弃。我们对生命如同对宇宙一样还不太了解,既然生命的诞生就是一个奇迹,那么对生命的修复就更有可能出现奇迹。</p><p class="ql-block"> 他又接着说:“治疗老年慢性病,是一个系统的工程,我们不能独立地去考虑某一种病,而是要对病人全程进行跟踪了解,同时,作为家属也一定要有这个意识,尽可能在同一个医生那里看病,避免新接手的医生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也就是我们所提倡的“家庭医生”的理念,我们没有条件拥有真正的家庭医生,但是家属和医院一起努力,开放绿色通道保持沟通和积极治疗,尽可能地延长老人的寿命—这个老太太在我手里已经治疗6年了……”</p><p class="ql-block"> 我被他说的“家庭医生”一下子感动到了,这才是理想中的医院和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我也为他所说的“尽量延长老人寿命”的目标而振奋。是啊,我们反对不必要的过度医疗,但我们不能忽略,很多“过度医疗”背后,寄托着病人本人的不放弃,和每个家庭的情感需求,更不能忽略每个医生对生命的尊重,对生命的探索,和对医学进步的追求。</p> <p class="ql-block">  潘大彬说完,又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们都有老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尽点心”。我连连点头,目送他们出去。就在这时候,四哥从外面进来,笑着对潘大彬说:” 潘医生,潘医生,我茶叶断货了,我等一会去你办公室弄点茶叶哦?” 潘医生说:“你随便拿吧,我都愁着茶叶喝不掉……”</p><p class="ql-block"> 等他们走后,我开始埋怨四哥了:“你怎么找医生要茶叶呢?我们平时不送礼,不给红包,一毛不拔,你怎么好意思找他要茶叶?” 没事,我经常找他要茶叶……”</p><p class="ql-block"> 我笑笑,不再说话,内心却是温暖的。一个曾经南京鼓楼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个弋矶山医院非常资深的心脑科主任,能对一个没文化的贫困农民这么亲近,我们是非常感激的。每次住院前,只要四哥一个电话,床位就事先安排好了;住院过程中,他积极治疗,乐观面对各种困难,从不言放弃;对妈妈病种太多的情况,总绞尽脑汁开药方,平衡各种药物的相互干扰,寻求最佳疗效;出院后,有任何疑问,他在电话那头随时回应;也因为四哥“内部有人“,热心的四哥还经常帮其他病人麻烦潘大彬,寻医问药,急诊住院,俨然成了我们家族乃至村里”有关系“的能人了。这一切,都出于一个医生对困难中的病人家属的同情,以及对家属不放弃病人的感动,而恰恰是这种相互温暖的心,才成就了这一段医患关系的传奇。</p><p class="ql-block"> 待医生一走,二床八卦小老头憋不住了:“我说老四老五啊,潘医生说的对啊,为啥住院这么多天,不见你们其他兄弟呢?” 四哥笑着说:”我大哥都快七十了,自己的身体都自身难保,还是我找潘大彬看病的……” 小老头兴趣不减,继续追问:“那你老二呢?” 老头的话提醒我了,我赶紧对四哥说:“二哥早上打电话过来,说要来医院看妈妈,我考虑二哥平时不愿意抛头露面,我就阻止了,我说你来帮不上什么忙,晕车又严重,妈妈很快也要出院了,兄弟之间就不需要礼节方面的考虑,相互理解就行了,他说阿蓉(他二女儿)今天会过来看奶奶……”,小老头见我们没有直接回答他,急了:“那你家老三呢,老三年纪应该不大啊,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来?”我和四哥面面相觑,不知道从何回答了。</p><p class="ql-block"> 想到三哥,我又看了看还躺在床上吊水的母亲,顿觉母亲很可怜。我很少见过柔弱而坚强的母亲哭泣过,但为三哥没少哭过。</p><p class="ql-block"> 妈妈说,三哥从小就是一个乖巧听话,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我印象中,三哥小时候,体格瘦弱,皮肤白净,面容腼腆,每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欢蹦乱跳地去上学。我也很喜欢三哥,哪里有热闹好玩的,他总带着我去。记得在一次儿童节操场会议上,被暴晒几个小时的三哥,把等到的所有糖果都塞给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瘫痪的那段时间,三哥用砖轱辘和木棍做了一辆战车,把我抱上去,然后推着我的背飞奔。他开心地在我头顶上笑啊,笑啊,笑啊……</p><p class="ql-block"> 待我长大了一点,我注意到三哥的不一样了。我问妈妈,三哥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的?妈妈一下子哭了,她说几年前家里没钱为你三哥看骨刺,去医院晚了,那个手术啊,刀子刮你三哥的骨头啊,那个疼啊,疼得你三哥把天都喊破了啊……说着说着,妈妈哭得更凄厉了。</p><p class="ql-block"> 因为三哥的情况,无论家里多拮据,妈妈一直坚持给三哥读书。初中后,三哥是一个成绩优异,却要杵拐杖上学的学生,我就再也见不到三哥的笑容了。放学后,他就整天围着妈妈抱怨了,说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跳绳跑步,说同学总笑话他,他在学校抬不起头,在这个落后的社会,在这个成分不好的贫穷的家里,书读的再好也没有前途,他不想上学了。妈妈没有文化,一辈子生活在贫穷落后的环境里,对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干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p><p class="ql-block"> 后来三哥又得了中耳炎,一直无法治愈,听信赤脚医生吓唬他的话“大脑会穿孔”后,就更加焦虑了。他就这样长期生活在恐惧,焦虑,颓废,空想中……。终于有一天,三哥追着妈妈,反复唠叨说:这耳朵里流出来的脓是他的脑浆——他说的话越来越不正常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到塘边,他就跟到塘边,说贫穷耽误了他的治疗;妈妈到厨房,他就跟到厨房,说我家这个成分,一辈子抬不起来头,他是一个废人了;妈妈到菜园里,他就跟到菜园里,说他仇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无论多烦,妈妈都默默地听着,从来不会打断他,让他发泄内心的焦躁,希望把他留在家里,不要到外面去说,免得被人欺负,这是妈妈唯一能安慰和帮助儿子的了。可是,在妈妈不得不去远处地里干农活的时候,三哥就在外面跑,冲着路人喊,把所有的焦虑和仇恨都发泄在别人身上。父亲怕三哥惹事,就把他关在家里,关不住就只好紧紧地绑着他的双手双脚,捆在床上。我记得有一天,当他看到妈妈进来,眼神闪过一丝希望,拼命挣扎着从床沿上滑下来,然后竟然站了起来,但很快就失去平衡,整个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先重重地砸在凳角上,接着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看到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哭嚎着,成人的粗犷的哭声,绝望得让人心碎的哭声,妈妈心都碎了,边哭边疯狂跑过去,揪扯着他手脚上的绳索,拼命地替他松了绑……</p><p class="ql-block"> 因为三哥的病情,原本高朋满座热热闹闹的家,变的冷冷清清,父亲意志消沉,终日借酒浇愁,但妈妈还是默默地操劳家务,照顾一大家子的正常生活,不厌其烦地陪着三哥熬过了十多个春夏秋冬。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无论家里多穷,都要想办法把我培养出来,有钱带三哥去看病。</p><p class="ql-block"> 在我参加工作后的一个寒冷萧瑟的清晨,妈妈目送我和大哥赶着犯病的三哥去芜湖四院。这是三哥第一次出门,第一次离开家,离开妈妈。三哥喊着不肯出门,我只好在前面拉,大哥在后面吼。看到恐惧的三哥在风中簌簌发抖,妈妈赶紧找来一件破旧的棉袄给他披上,抹着眼泪狠心回屋去了。当我们走进黑漆漆的住院部的时候,两个壮汉要求三哥换病号服,三哥不同意,两个人叫我和大哥出去,强行摁倒三哥换了衣服。我们一旦出来,就再也不让进去看看三哥怎么样了,只隔着门缝把三哥所有的衣服拿到手,带回了家。妈妈抱着三哥的一堆衣服,摸着那件棉袄,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早上走的时候还是一个大活人啊,怎么晚上就剩下这一堆衣服了啊……”</p><p class="ql-block"> 三个月后,三哥终于治愈回家了。不久,因为乡镇企业的发展,照顾弱势群体的政府安排三哥去镇上的工厂上班了。妈妈见三哥,终于自食其力,充满了自信,也不再犯病,她脸上开始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以她坚韧乐观的生活态度,终于守护着我们这个家走进光明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镇上虽然不远,但三哥为了省车费,平时很少回家。逢年过节,妈妈每次盼到我回家后,就要我去接三哥回来,但有时候三哥舍不得请假损失工钱,就不回来,我只好去厂里看望三哥,拍点视频和照片给妈妈看,稍稍抚慰一下妈妈对三哥的思念和牵挂。去年中秋节,我虽然知道妈妈不能吃甜食,但忍不住抠了一点月饼渣塞进她的嘴里,她笑得像个孩子,连喊:“好吃,好吃!”然后她偷偷地用纸巾包了剩下的月饼,塞进自己的口袋。我发现后连忙阻止,凑在她耳边大声喊:“这太甜了,你不能多吃!” 她有点难为情地抿着嘴笑笑,小声说,“这是留给你三哥的……”我一下子怔住了。对呀,我还有个三哥...... 还有一直孤苦伶仃住在对面小屋里的三哥!我们兄弟可能会忽略他,可老母亲从来都不会忽略任何一个儿子! </p><p class="ql-block"> 而三哥,即使面对母亲递给他的,半块月饼,也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因为他一直是在妈妈庇护下长大的,无论他多老,在妈妈面前,永远都是嗷嗷待哺的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