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过世13年,第一次平静地翻看他装订的这些画本。很多过往都变得恍惚虚幻。比如有些<span style="font-size:18px;">陈年往事明明是发生在我身上,但我却越来越觉得</span>与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到了这个年龄,人莫名其妙的就能心平气和、顺其自然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这是2022年五月初的一个下午,天气晴好,西斜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画本上。我的小外孙都已岁半,她正翻看太姥爷的几本小“画书”,把其中两本拿在手里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唱着“泥娃娃泥娃娃”,只有“娃娃”两个字清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这些袖珍的“画书”仿佛是特意为她制作,它们在我书柜的一个角落静静等待了不止13年,现在终于见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一辈子喜欢看画,尤其喜欢世界名画。他收集了好几本画,都是用过的挂历。有自家的,也有别人用完不要了,到他这里都成了宝。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裁剪装订,也是他的乐趣。小刀、尺子、白乳胶、废卡纸、纱布条、大小夹子……制作工具一应俱全。他写字台上摆放的都是自做的画本画册。</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装订的画册画本。</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挂历,台历,明信片,扑克牌,火花,《读者》插页,邮票……只要上面印的是世界名画,他都会悉数收集,精心装订保存,不时翻看,反复欣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拉斐尔、提香、鲁本斯,希施金、列维坦、柯罗,雷诺阿,莫奈……我知道的几个画家和他们的画作最初的启蒙都来自父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烟酒不沾,没退休时,每天两点一线,标准宅男且顾家。印象中他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食物,有好吃的都先仅着家人。穿更是没要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爱好很多,最喜欢废物利用。</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喜欢肖像画,更偏爱风景画。</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扑克牌装订成的“画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火花制作的小小“画书”——中国古代山水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火花制作的小小“画书”——古代仕女图。</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明信片制作的“画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台历制作的画本。</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读者》插页装订的画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西泠印社出版的世界名画(肖像画)挂历(1987年)剪裁装订成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这本世界肖像名画一定是装订于1988年初。他是性急之人,用过的挂历到他这里,很快就会变成画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屈指算来,那时他年过半百,我近而立,小妹已读大学。搞了多年野外地质工作的他,身体还算健康。不过那时候也不兴体检,说不定他的脑血管已经出现问题也未可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反正他下班回到家,总是在他自己的写字台前弄这弄那,忙个不停。足不出户,在地质队是出了名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时他负责地质队财务,有段时间还对计算器十分着迷,天天研究,逮着机会就向我们推荐,说功能如何如何强大。</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约是1998年暑假回家,我<span style="font-size:18px;">随手翻过放在他写字台上的这本画册。只要他看见你翻,就马上开始津津乐道:</span>劳伦斯、库尔贝、德加、雷诺阿、莫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居然喜欢印象派的光影与色彩,是我所没想到的。因为我那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见解,觉得印象派就是时尚。而他的行事总显保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当西的小屋已被浓荫遮蔽,楼前看着植下的中国梧桐早已高过五楼。树冠大,叶子密。盛夏蝉声随风一阵阵,悠长响亮。视线所及是龙江队一坝子的稻田,远山脚小剑江河依稀可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岁月静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仍旧坐在他的写字台前忙个不停,十几年如一日。不过那时他已经不再制作画册,而是制作按照一定比例缩小的木质小二胡(我们三姊妹每人都收藏了好几个),<span style="font-size:18px;">还有一些微刻</span>。他为此又改造了好几样得心应手的工具,不过在我看来都很简陋。</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喜欢劳伦斯。</span></p> <p class="ql-block"> 《读书的少女》也是父亲非常喜欢的,经常翻看。曾经很希望我们也能摆拍一张同款照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次真的借了相机,兴致勃勃地翻开画册,让我们坐在他自己设计制作的布艺沙发上拿一本书,摆出和画上一样的姿势。我那时觉得他太可笑,又不能不配合,拍出的效果让他很扫兴,又不好责怪。</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这本《世界风景名画月历》(年份不详)西泠印社出版。</span></p><p class="ql-block"> 希施金的风景画是他最爱。林边的花草,秋天的松林,橡树林,总能勾起他的回忆。尤其是橡树,老家的山上到处是。</p><p class="ql-block"> 他看风景画,就会讲起年少的生活,讲起那片经历过风云激荡的土地。常常又是欲言又止,不知为什么。不过,最终都会落实到我奶奶,他的妈。叹惋他妈没有过上好日子,走得太早(走时刚满60)。内疚自己在贵州,离家千里外,交通不便经济拮据,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于是,合上画册,一声叹息!</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看画又讲起十二三岁时的冬天,他砍柴独走山梁,遇狼。他说他当时并不觉是狼,只觉得就是狗,直到后面猎人追赶上来,问他是否有见一只狼,他这才知道刚才从他身边经过的是狼。</p><p class="ql-block"> 他说时“啧啧”不寒而栗,似有后怕,我们姑妄听之,当个笑谈。怎么附和的已不记得。现在想来反正是没有共情。</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有些画装订时裁掉了标题作者,他就用小纸片写好贴上。</span> </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童年生活在东北山区,工作又是野外勘探,最后定居都匀沙包堡,也都是群山环抱。他的人生都打着山水、森林、松树、林边花草的烙印。所以,他喜欢看风景画很好解释——看自己。看故乡,看童年,看人生……</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枫丹白露船夫》(柯罗)</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柯罗、列维坦也是他喜欢的画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画得有心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教堂、夕阳与河流,岸边静待的小船——列维坦的《傍晚的钟声》画面温馨缠绵,充满浓浓诗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凝视,情思飞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故乡天后宫悠长的钟声若有若无,老屋散漫的炊烟时断时续。老祖母双手搭凉棚迎着夕阳张望的身影也若隐若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的画,看了内心宁静;有的画,看了思绪悠长。总之,你不能不叹服色彩的魔力。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事看看喜欢的画,的确非常享受。足不出户,思接千载。精神旅行,抚慰乡愁。也难怪父亲乐此不疲。过了六十岁才慢慢琢磨出一点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从没当面对他收集的画表现出热情,因为他收集的画里有好一些是人体画,不能欣赏;更没说过一句赞美的话,不感兴趣。倒是他制作的空白小本,可以写写画画,我们都很喜欢。每到暑假,当他面瓜分一空,他高兴得连声说再做再做。于是又开始忙碌起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每本画册都手写目录。</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的画册很多,买现成的一共只有五本。 <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些铜版纸画册在当时跟书比起来,是非常贵的。</span>人物为主的两本:《学院派绘画选》《外国绘画选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风景画册有三本《名画经典》(《19世纪欧洲风景画》《俄罗斯风景画大师——希施金》《法国田园风光》)。</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蒙特方丹的回忆》(柯罗)</span></p> <p class="ql-block"> 在他收藏的画作里柯罗的《蒙特方丹的回忆》是我比较喜欢的一幅画。也不知为什么,画面里的大树,人物,灰蒙蒙的背景,总能让我想起一些《故乡的榕树》的句子,想起余光中的《乡愁》。每当这时,那首小提琴名曲《回忆》就会悠悠响起,挥之不去。</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阵风》(柯罗)——山雨欲来风满楼。</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生于1936年。11岁上家遭变故,一夜败落。1957年长春地校毕业,分配到西南。结婚生子,辗转云贵川崇山峻岭。他的地质专业志愿是他二姐,我的二姑给选的,一来学地质不花钱,更重要的是希望他将来走得远远儿的,不再受家庭牵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职业生涯中仅回过一次家——1968年夏天,“母病重,速回”(当年的电报内容)。回家只几天,又是文革,心神不安。1969年3月母亲突发脑溢血病逝,窘于车费,路途遥远,交通困难,没能见母最后一面,抱憾一生。每年奶奶忌日,又逢春节,父亲即蒙头而卧,压抑气氛笼罩全家。以至于我们姊妹多年过春节有阴影。</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父亲和他的两个姐姐。</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生于1936年。11岁上家遭变故,一夜败落。1957年长春地校毕业,分配到西南。结婚生子,辗转云贵川崇山峻岭。他的地质专业志愿是他二姐,我的二姑给选的,一来学地质不花钱,更重要的是希望他将来走得远远儿的,不再受家庭牵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职业生涯中仅回过一次家——1968年夏天,“母病重,速回”(当年的电报内容)。回家只几天,又是文革,心神不安。1969年3月母亲突发脑溢血病逝,窘于车费,路途遥远,交通困难,没能见母最后一面,抱憾一生。每年奶奶忌日,又逢春节,父亲即蒙头而卧,压抑气氛笼罩全家。以至于我们姊妹多年过春节有阴影。</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橡树林》(希施金)</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12年夏,我们姊妹送老爸骨灰回老家安葬,一睹老爸画里画外心心念念的“长岗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日阴雨绵绵,表兄弟姐妹一行陪我们乘游船出发——桓龙湖水域辽阔,环山绕岭,可谓烟波浩渺。不时有白鹭从山中柞木林懒懒飞出,散漫呆立湖畔湿地。灰蒙蒙的云很低,山水更像水墨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穿行过半,表哥表姐指湖面:这里就是“长岗子”,都淹在湖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这里就是老爸面对那些风景画在心里反复描绘的地方?夙兴夜寐辛苦劳作过的祖祖辈辈!又爱又恨的土地!唉——早已淹没在广袤的桓龙湖里了。不知哪个山梁,是父亲碰上狼的所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极目远眺,山峦起伏,郁乎苍茫,虽然烟雨蒙蒙,湖水涨落的腰线到也清晰可见。表姐说这一带极深,打上来的鲤鱼最长近两米,重几十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七月,橡树林、枫林葱茏幽静。突然就想起父亲喜欢的那些风景画,想起希施金的《橡树林》《林边的野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里的橡树林虽无希施金笔下的宏伟气象,倒也十分遒劲。湖畔花草茂盛,远眺竟是青芥一抹。休闲人和帐篷只能凭经验辩个轮廓。偶有一声鸟鸣听得十分真切。装满老爸回忆的家园早已苍海桑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湖山如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水之间,家族命运,祖母往事,父亲人生,一起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七十三年,惊鸿飞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终于在他病逝三周年后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故乡,回到他早已长眠的父母身旁。父亲21岁离开东北到贵州,第三次回家,竟是“魂归故里”,两个姐姐也已离世多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家族墓地座落于城外山峦起伏,长满松树的一处山坡,面朝浑河。周围净是植被茂密的林地,堂弟说前些年地里种满林下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风在松林中穿行,松针偶尔抖动一下,难得清幽所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站在墓地可见正在修建的火车站。——要通火车站了!人生往往叫人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探亲的时候,已经结婚没有探亲假,回家要请事假,还没有工资,交通又是那么不便;等有了探亲假(1982年才开始实施)双亲早已不在人世。你不需要了,它又偏偏就在眼前。</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今日桓龙湖(2012.7)</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女儿小时候的涂鸦。</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翻看父亲装订的画,回头看到衣柜上这些女儿小时候在外公身边的涂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儿小时候的涂鸦被她外公悉数装订成册,亦如装订他喜欢的名画。那些稚气的画里还时不时的掠过她外公的影子……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又突然想起《春江花月夜》里的句子: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家族何尝不是一条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一代人都只是河流的一段。有些河段凶险如瞿塘峡,有些河段美丽如富春江,更多的河段平平淡淡。还有天气、季节、运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生命运也许就是如此……</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马尔克斯)</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