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老树叶

<p class="ql-block"> 回忆父亲</p><p class="ql-block"> 转眼之间父亲去世已经一年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年只是一瞬,然而对我来说,过去的一年是那么的难忘而漫长,或许是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或许是每一天都在清醒中度过。总之,一年的时间抚平了我失去父亲的悲痛,终于可以平静的回忆父亲留在我记忆里的历历往事。</p> <p class="ql-block">少年时代</p> <p class="ql-block">中学时代</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边疆去 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读中学的时候就从桃源老家来到长沙,同时考进了省立第一中学和雅礼中学,最后我的奶奶决定送父亲读雅礼中学。在雅礼中学毕业前后恰逢长沙和平解放,同学们大都思想进步,表现活跃,有中共党员在其中组织同学们迎接和平解放,有的同学高中毕业后直接就成为了共产党的干部。可能是受当时进步同学的影响,我父亲想报名参加解放军,由于家里的成份不好没能如愿,进而考进了马路对面的湘雅医学院。在湘雅读大学期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又积极报名去参加抗美援朝,待到一九五四年大学毕业时抗美援朝战争已经结束。那个年代的青年大学生一心报国!争先恐后的报名支援边疆,据说可以报名去西藏和内蒙古,父亲索性报名去了离朝鲜较近的内蒙古。由于父亲这一代大学生是新中国成立后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大学生,所以省会的大医院和大学都抢着要接受这批大学生。待到再分配时征求意见是留在城市还是去边疆,父亲毫不犹豫的表态去条件最艰苦的地方。最后被分配到小兴安岭东麓一个叫扎兰屯的小镇的医院(这个地方文革后大约于一九六九年划归黑龙江,一九七九年又被划回到内蒙古自治区),在兴安岭山脚下开启了跌宕起伏的从医生涯。我就是在这个小镇出生的。</p> <p class="ql-block">雅礼中学时代为同学留言</p> <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是一个轰轰烈烈火红的年代,火红的年代锻造了一代人火红的心。那一代年轻人一心以身报国,到边疆去!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仅仅是口号,已真正成为一代热血青年的行动指南。现在的年轻人,甚至是我们这一代人都无法理解当年父亲那一代人的想法,他从不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到了那里就爱上那里朴实无华的老百姓,热爱医生这个职业,用自己的医学专长为老百姓送医送药,用自己的青春浇灌着那片生我养我的黑土地。</p> <p class="ql-block">大学时期</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安家兴安岭、根植黑土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所在的小镇地处小兴安岭山脉东麓与呼伦贝尔草原的过渡地带,深藏在三面环山,一面对着草原的小山窝窝里。西北方向的大小兴安岭挡住了大部分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向东南十几公里便是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雅魯河从小兴安岭上奔流而下,经西边山脚下流过小镇,再穿过呼伦贝尔草原,最后汇入了松花江,正如那首脍炙人口的歌词一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是个名副其实山清水秀,地肥草美的好地方。雅鲁河的水清澈凛冽,不仅孕育着大山和草原,也养育着小镇的人们在此繁衍生息,先是由几户人家的小屯子,逐渐发展为上万人的小镇,既而成为布特哈旗的首府,也就是县政府的所在地,现在已经升级为一个县级市。更难得的是早在二十世纪初俄罗斯人修的中东铁路从哈尔滨出发经过小镇,往北翻过大小兴安岭,然后经满洲里进入俄罗斯境内,每周都有国际列车通过。记得六十年代末期,经常约着小伙伴们去看国际列车。</p> <p class="ql-block">青年医生</p> <p class="ql-block">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忙忙碌碌,每天总是很晚才回家,大约在我三四岁的时候,被寄放在一位孙大娘的邻居家里照看,她家的炕上有一扇窗户恰好对着父母下班回家的路上,每到快下班时候就趴在窗户上看着路上的行人,盼望着父亲的身影早点出现,每每总是失望的多,喜出望外的少。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父亲突然按时出现在面前,手里举着盼望已久的《少年画报》,兴高采烈的抱着我回家了。我拿着画报,依偎在他怀里,闻着外科医生身上特有的消毒水味,整个晚上都会纠缠着父亲给我读画报上的故事,不知不觉就进入梦乡。第二天又会盼着他早点下班,又继续昨天的故事。白天我不厌其烦的翻看着画报上的连环画,耳边响着父亲读画报的声音,直到可以把上面的故事讲给别的小伙伴听了才肯放下这一期画报。</p> <p class="ql-block">父母亲在扎兰屯吊桥公园留影</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经常出差,少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大多数情况是下乡巡回医疗,有时候是到边界地区修国防公路、有时候是随救火队上山灭火。回来以后总是喜欢声音洪亮、眉飞色舞的跟全家人讲外面的奇闻轶事。我静静的依偎在身旁,望着他的脸,想象着外面的世界,跟随着他那洪亮的声音,一下子到了中苏界河、一下子看见了兴安岭的大火、一下子又到了老乡家的热炕头吃上了野猪肉馅的饺子。最让我喜欢的还是每次带回来的东西让我印象深刻,什么山珍野味就不用说了,野鸡、狍子、野猪肉,别人家没有,我们家可以经常吃到。每到春节前后,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农民、猎户、有近郊来的,有山里来的,到了我家门口就喊一声:张医生在家吗!我赶紧跑出来应声:我爸不在家。来人也不进屋,放下山货就走。我要在后面追着喊着让客人进屋休息,问清楚客人姓什名谁。有的客人回答,有的客人边走边摸着我的头笑着看看我,匆匆地赶着马车一溜烟的就走了。有一次父亲跟着消防队深入到大兴安岭地区灭山火,大火烧了几十天,蔓延到我们小镇周边的山上,在家里都能看到山上的火,闻到树林被烧了味道,镇上的人们人心惶惶,有的人家开始谋划着投亲靠友,有的人家开始蒸好多干粮以备不时之需。我问妈妈我们怎么办?妈妈平静的说:等着爸爸回来!十几天后爸爸风尘仆仆,满面红光的回来啦,穿着一件部队发的羊皮大衣,款式和杨子荣打虎上山时穿的大衣一模一样,我看着爱不释手,穿上大衣有一半拖在地上,不知是大衣太长了还是我的身材太矮小,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好穿上这羊皮大衣演一段打虎上山。每天晚上可以盖着羊皮大衣睡觉,白白软软的羊毛散发着一股特殊的绵羊味儿,不管外面有多大的暴风雪、天气多么寒冷,我都可以在羊皮大衣中温暖的进入梦乡。直到父亲去世后,和家人收拾父亲的遗物时,还看到这件大衣放在杂物间里,我只想抱着大衣号啕痛哭,又怕家人说我人老了多愁善感,只能让眼泪悄悄的流。还有一次父亲去边界地区修国防公路回来,给我带回了一个墨绿色的军用水壶,在那个年代,这个军用水壶绝对是个稀罕玩意,比现在年轻人手里拿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不知道要牛逼多少倍。我背着水壶或参加运动会、或参加劳动,吸引了无数同学羡慕的眼光,关系好的同学让他拿起来看看,甚至喝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水,关系不好的同学连碰一下都是天大的面子,这个水壶跟着我走南闯北,一直到了九十年代搬家时不小心把水壶压坏了才忍痛丢掉。</p> <p class="ql-block">手术台上</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终生学习 活到老学习到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爱读书、肯钻研、爱学习的优秀的品质是留给我最可贵的遗产。六十年代我们一家老小三代七口人挤住在只有二三十平米的草房里,所谓草房不是诸葛亮住的那种“茅庐”,而是指屋顶上盖着厚厚的茅草,墙体是用很厚实的土胚垒起来的草房,外间是两家公用的过度间用作厨房,里间是对面炕,两炕之间放了一张别人家少见的写字台,这写字台就是父亲晚上读书的地方。经常是睡了一觉醒来,看着父亲在读书,做卡片,翻译英文资料。在夜深人静的夜里,心无旁骛安静的读书是父亲最享受的时光,读书是父亲一生最大的爱好。一次出差买了一本英文版的外科手术方面的专著,父亲决定将其翻译成中文介绍给国内的同行。查资料、翻字典,白天照常上班,晚上翻译那本外科专著,差不多忙了一年终于翻译完了,还写好了一篇后记读给全家人听。书稿寄出去了,全家人都在静候佳音,但不到一个月出版社就回了信:一个大学的教授已经于一个月前将翻译好的书稿寄到了出版社,现在已经进入了排版印刷阶段,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合作。我深深地为父亲感到沮丧,父亲哈哈大笑说:通过翻译这本书也提高了自己的英语水平。父亲在工作中敬业和专研精神很快就让他远近闻名,成为当地的名医“一把刀”。文革中父亲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关起来隔离审查,造反派武斗双方都有人受了重伤,跑到隔离室去抢“反动学术权威”出来抢救自己的战友,双方又快打起来了。父亲一声怒吼!不许吵,谁的伤重有危险就先抢救谁,再吵我不去了!双方立即安静下来,看着父亲查看病情,按顺序抢救病人。父亲下乡巡回医疗回来就成为地方病方面的专家,记得有个地方叫克山,发现了一种不知名的地方病就叫了“克山病”,整个村子都得病,有的人家只留下一两个孩子,比现在的新冠病毒肺炎还吓人。父亲连续几年去那地方治疗地方病,还写了文章发表在当时比较权威的医学杂志上,引起了全国专家的注意。随消防队进山灭火就成为远近闻名的治疗“烧伤专家”,结合中西医的专长和当地的药材特点,研制了一种治疗烧伤的特效药,价格便宜疗效好,经常有附近邻居、山里来的农民猎户找父亲治疗烧伤,有时候还把病人送到家里来治疗,那阵仗吓得我不敢回家。此后,再不敢在家里治疗病人啦,但经常三更半夜有人来敲门喊张医生,只要父亲在家里起身就走。记得年幼的弟弟不小心将手烫伤,父亲连夜配置治疗烫伤的药膏敷在手上,第二天就又满院子跑着玩起来啦,甚是神奇!</p> <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在长沙</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爱读书直至暮年也没有停止,退休以后还经常将有价值的英文文献资料翻译成中文,送给中心医院的同事阅读。年近八旬时校友聚会,看到一本英文版的《雅礼校史》,边看边翻译,翻译完了联系作者才知道该书中文版已经在香港出版,作者的父亲还是当年雅礼的老师。多年后我因工作原因去美国拜访雅礼校友会,问及该书翻译出版的事宜,接待方的雅礼校友会负责人还知道此事,并且还认识我父亲,一位华裔校友还到我家里拜访过父亲。直至去世的前一个月父亲住院期间稍有好转就看书学习,弟弟无意间拿了一副《兰亭序》书法作品给他看,因身体虚弱无力,无法坐起来临摹书法,便要重新背诵《兰亭序》,我和夫人去医院陪他,还坚持背诵给我们听,背诵完后疲惫的进入梦乡。</p> <p class="ql-block">父亲和三个儿子</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热爱岗位 视病人如亲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医近五十年,每次做了大手术全家人都能感受到,手术后的几天经常不回家住在病房的值班室,病人病情稳定了才回家,有时候在家匆匆吃了晚饭又急忙去病房看病人。从没有过什么按时上下班,拿加班费的念头。病人的生命至高无上、病人的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经常跟我说:病人术后是否恢复好转?三分在手术,七分在术后治疗护理。早在六十年初一位山东来东北谋生的陈姓泥瓦匠,得了重病需要手术,病人家属哭述没钱手术,病人呻吟着说:不治疗了回家。父亲决定先做手术再说钱的事,结果病人救活了还是没钱,父亲替他付了医疗费用,这位泥瓦匠几年后才还清了医疗费。一家人视父亲为亲人,两家人如亲戚般来往了几十年,一直到我们家离开东北扎兰屯小镇,他带着全家人依依不舍的来送行。还有一位来东北投亲靠友的孔姓小伙子,因故离开了亲戚家,没有工作又生了病,父亲为其治好了病,还介绍他到医院锅炉房烧锅炉,母亲送去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炊具,小伙子在雅鲁河边安家落户过起了日子,不久就娶妻生子,还盖起了大瓦房。文革期间,父亲受到冲击被“隔离审查”一年之久,多亏这位孔姓小伙子暗中照顾父亲,帮助传递口信,送吃送穿,给于父亲难得的安慰和温暖。每到下乡巡回医疗,经常自己贴钱为老乡买药治病,家里人也没怎么埋怨过他,只是自己家的日子过得紧了点。</p> <p class="ql-block">髦餮之年</p> <p class="ql-block">父亲和亲家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耄耋之年 坚强乐观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身体就明显的开始衰老。八十岁以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一次到马路的对面铁道学院锻炼身体,回家的路上摔倒了,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又站起来,艰难的走回了家。我听说了又急又气,问他怎么不向路人求助、怎么不打电话喊我!老人家叹气说:我有力气给你打电话就自己爬起来了。此后再也不敢过马路了,每天坚持绕着自家的楼下走圈圈,和几个同龄的老同事约着看谁走的圈圈多,还开玩笑比一比看谁活的时间长。</p><p class="ql-block">时光在流失,万物在生长。每个人在一样的时光里过着不一样的日子,或匆匆忙忙的赶路、或慢慢悠悠的晒太阳,或天天向上茁壮成长、或日落西山似的渐渐衰老。同样的时光在不同人的生活里留下的痕迹是那么的千差万别。父亲的衰老日渐加快,又过了一年,老人家已经不能自己上下楼了,每天上下午都坚持在客厅里走半个小时、二十分钟、十分钟,顽强地与衰老抗争着,努力而快乐的活着。每个周末都盼望着我回家为他洗澡,如同我小时候盼着他早点回家给我读书一样,那么的渴望、那么的急切。父亲一边享受着沐浴的快乐,一边慢慢的述说着一周时间里所做的事情,嘱咐我要知足、要努力工作、千万不能搞腐败。我边做事边听着他的慢声细语的唠叨着。抚摸着他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干枯的满是皱纹,听着他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要付出努力。以前那位充满活力的父亲总是风风火火,七十岁的时候还能给病人做手术,七十多岁了还忙着照顾母亲,母亲一离开我们,人就失去了精神支柱,几年之间变得如此苍老。有人说:人是慢慢地变老,而父亲好像是突然变老的。渐渐的连下床都困难了,仍是那么的坚强!在床上自己按摩,努力做力所能及的腿脚运动,看书做笔记,头脑清醒的如年轻人一般。一天,父亲发小的儿子来看望他,他喜出望外,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解放初期,由于一段时间我的爷爷奶奶不在一地,每到周末就去这位黄姓同学家里过周末,得到黄同学及其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两家人互相照顾了几十年,实在难忘。衰老不可逆转,规律不可抗拒,父亲还是离我而去。回忆父亲在世时的历历往事,一幕幕、一件件在我眼前略过,如同又给我上了一堂人生教育课。</p><p class="ql-block">父亲!我永远怀念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