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连载《似水流年》第三章（十）

蔡了

《似水流年》 第三章 （十） 1976年国庆节前的一个星期天，我花了足足一天的时间，做了几十年后的今天，仅需在微信上用一分钟完事的事情：信使___通知广州的亲戚趁国庆休息到大石我家新居一聚。 清早6时45分，我乘坐了大石至广州的头班船。一小时多一些，船便停泊在广州西堤二马路的客运码头。 上了码头，走过了对面马路，便是无轨电车（有辫的）总站。上了二路电车，一直到了中山二路烈士陵园站才下了车。离车站不远的东平路，有几座民国时期的别墅，其中的一座三楼，我三舅父住在这里。___这是我的第一站。 闻说这座别墅是民国时期广东省财政厅长的公馆。现住了二户人家，一二楼住的听说也是个大官。而住三楼的我舅父，仅是一个时任农林局的科级干部。 三楼有三分之二是大天台，另三分之一三间房间一字排开，分别是厨房，客厅，睡房。客厅对开的天台，有一棚葡萄架，成熟期已过，大部份的果也已采摘，但零星的一些葡萄串，似乎一年里每次来都会见到，不过未必是成熟能吃的。这次走运，当进入客厅前，一大串熟透了葡萄显然眼前。不由分说，把最熟的几粒摘了，顿时嘴巴里已塞满了葡萄。 “广表哥，你来了！”表妹思红突然站在我面前，一惊，差点没把我咽死！她看见我这狼狈样，竟然笑得前仰后合。表妹小我好几岁，刚上高中。但她的灵气，她常有的梨涡浅笑，却让人迷乱。 星期天的城市人，要么早早起来外出郊游，要么在家睡懒觉。表妹是学校歌舞队员，即使星期天也不忘在家练功。我到之前，她已在天台上把压腿、压肩、推脚背、劈叉跳、大踢腿、下腰等这几个方面的基本功练了一片。口渴了，到厨房里喝了杯水出来，便碰见了“偷吃葡萄”的我。 正值豆蔻年华的她，紧身的练功服却把她装点成妙龄少女。她收起了刚才的大笑后，见我一面窘态，又笑起来。落在脸庞红晕中的浅浅酒窝，让她显得天真无邪却又风情万种。 记得去年暑假，一群谈家老表聚集在这大天台上，七个革命样板戏让我们演了一大半：大姨妈的二仔“苏虾”表演了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打虎上山”（后来他的琵琶版，更是专业水平了）；三舅父的大女思红表演了京剧《红灯记》中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而我，唱了一段粤剧板《沙家浜》郭建光唱的“祖国的好河山寸土不让”；而一段《红色娘子军》的“万泉河水”及“斗笠舞”是由大姨妈二女美华、五姨大女小梅、六姨女儿小燕、七姨女儿宇红以及我姐合作的。最后，在大家的鼓动下，思红和我跳了一段舞剧《白毛女》第七场中，白毛女喜儿回到山洞，王大春赶来，二人终于相认。王大春带着白毛女喜儿迎着太阳走出山洞的那一段。回想那日子，我们读书成绩都不会好到怎么样，但唱歌跳舞似乎都是老表们的专长。 刚才思红前仰后翻的大笑，把三舅父、三舅母从睡房中吸引出来，看见了我的窘态时，他俩都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三舅父长得身材魁梧，英俊。但慈祥的容貌，却十分像我母亲。他早年曾是外事办中苏友好的联络员，后中苏交恶，才转到农林局的。他让我进客厅里坐。 客厅里有一套很大的沙发，我们小朋友多少年来，只要一到，便争着坐这沙发。屁股不停地往沙发上砸，之后被沙发里的弹簧弹起的感觉，真是既剌激又好玩。已是大青年的我，今天坐在那，当然不再有这调皮行为了，但这屁股好像还是痒痒的。 我和他们说了下星期的国庆节，邀请在广州及佛山的舅父阿姨，到大石乘我家新居入伙时让谈家亲戚聚一聚。三舅父听后高兴地用带有佛山口音说：“很好，很好！我们一定去！” 他们要留我吃午饭，但我说不了。因我还要到德星路大姨丈家及长堤五姨家。现刚过十一点，正当我要告辞走出客厅门口时，睡眼惺忪的表弟志刚几乎与我撞个满怀。他是隐约听到我们的谈话，而努力挣扎起来的。要不，没到中午十二点一点叫吃午饭了，他是不愿起床的。___其实我像他年龄时也一样！他没能跟我说上几句，他感到扫兴之余，还被姐姐奚落：“一条大懒虫”！ 离开舅父家，坐回二路电车到人民路长寿路站下了车，约走不到十分钟的路，便到了德星路。 在馬路猛烈的阳光下，我一头撞入了德星路48号的门里面。这48号地下共住了二户人家，由一条窄窄的过道连着。此刻，我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双脚仿似行走于云雾间。突然“呯”一声，我踢倒了东西，我知道这是第一户的，大概房里无人，门缝里一丝的光也没有透出來。刚才踢到的应该是个脸盆，声响很大。声响过后，黑洞的远处，忽然射出暗亚的灯光，一个头从门里探了出来。这分明是表姐美华，此刻，“黑喑中见到了光明”的喜悅，我是感受得何等的深刻！ “妹妹”！___我跟其家人称她。其實妹妹此时只是见到我的身影，但她从我惊魂未定，声音还有些顫抖的呼喚声还是认得出是我。 “广，你来了”。她回应答道。接着，第二个人头伸了出來。此时，我已经到了他們面前，我和表弟森仔几乎是同一时间称呼对方。 大家没有见面都有一段日子了，姊弟俩拥簇我进了房间。___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的方方正正的，左右两边均搭了小楼阁，中间处仅有一扇开得高高的小窗户的房间。不管白天黑夜都必须亮着电灯的。至于什么厨房、洗手间等都是在走廊末端的公用设施___其实这就是现在香港人叫的住的㓥房。妹妹对我客气了一翻，又是倒水又是翻出了饼干让我吃。虽然那时已近中午十二点，但其實他們才刚起床。窄小的房間多了我这个乡下仔大声公，顿时热闹了很多。 “广来了！” 听到有人叫我，循声望去，原來是表哥苏虾。只见他在左边的小楼阁上探出了赤裸的上半身，像是刚被我吵醒一样，笑着和我打招呼。 “唔好意思吵醒你！”我确有点内疚，我知道,城里人夜生活丰富，睡得晚。片刻，苏虾穿好衣服就顺着傍边的小竹梯下来了。我們几个“社青”聚在一起，话题也自然很多。 不知什麼时候，这小房间却成了音乐室。苏虾拉小提琴，妹妹和森仔弹结他，他們这里没有笛子，我没有用武之地，唯有做“主音歌手”了。 “拾起张纸摺只纸船，徐徐放于水面，……齐齐把相思串……”。其實以我的喉底，是比较适合唱罗文的《小李飞刀》，但此刻的纷围，许冠杰浪漫而忧郁的小资情怀更为融洽。 当我们正陶醉地奏着唱着时，我突然发现，刚才苏虾下来的楼阁上，一双美腿慢慢地沿着那小竹梯一级一级的下来，很快，一把长长的乌黑卷发，把那苗條身躯半遮半掩的。显然，森仔他們当然知道下來的是什么人，大家的演奏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顿时，小房间一时静得象空氣也仿似凝固了下来。只听到阵阵细小但又十分清脆优美的风玲声。原来，那开得高高的唯一小窗旁，挂着一个十分可爱的风铃。 当我还傻傻地的時候，从小楼阁走下来的那长卷发姑娘已到了我面前。苏虾急忙向我介绍：“我女朋友……！”其實我听不清楚苏虾介紹她的名字。只見她华丽的睡衣里透出少女的丰韵，一张被浓密的长卷发包裹的小脸庞甜蜜可愛。___几年后，她正式成了我表嫂。此刻，她身穿的粉红色丝质的中长袍，V字领窝及䄂口镶缝着柔軟的汕绣细花边，更显性感妩媚。那时，让我惊呆的是，一套得体的睡衣竟然可以让人锦上添花！ 由于小房间浅窄，显然无更衣的地方，表嫂抱着外衣，出了房门转右，我知道她是要到黑洞走廊尽头的公用厨房旁的公用厕所里才能更衣。 她刚转出了房间，姨丈后脚就踏进来。只见他左手提着平時上班用的挽袋，右手提着一大扎菜和半条鱼。大姨丈中午下班回來了。 “姨丈！”我恭敬地望着姨丈打招呼。 “是广仔来了！”他一边满脸慈父般的笑容回应我，一边把那扎菜和鱼递给赶过来接的妹妹。 同時，也听到妹妹他們三兄妹向父親打招。 “爸爸”，他們叫得特别，通常我們叫爸爸是两个字不同声调的；但他們叫是同一声调，所以，听起来让我感到他们父子，父女间的感情更溫馨。 “广仔中午就在这食饭！”姨丈还是那慈父般的笑臉。并且先从银包里掏出钱，然后走去那陈设得很时尚的酒柜下其中的一个抽柜，取出了肉票。我知道姨丈又要特別为我加料斩叉烧了。 “森仔你去买叉烧！” 我暖暖的一股血流湧向心窝，这种厚待我已不是第一次的了！ 森仔接过他爸爸的钱和肉票，拉了我一把，于是，我在森仔的带领下，第一次看到了广州市的室內肉菜市场。市场里面琳瑯滿目，似乎不缺什么。但绝大多数都是凭证供应的。我們来到卖叉燒的档口，看见一串串晶瑩通透的叉燒，我就不自觉地口水上湧，为了不要让口水真的流出嘴巴，我大口地把它吞了下去。 付过了他們一家当月最后四两叉燒肉票和钱后，森仔接过用荷叶包住的叉烧，望着我狡猾地笑一笑，然后用母指食指取出了一块放入我的嘴里，他也无忘記给自己也来了一块。 此时的偷食，那种滋味无法言表，叉燒的甘香甜腻，在味蕾的记忆里停留了几十年！ 当回德星路48号楼下尾房时，黑洞洞的走廊我还是不适应，总觉得一脚深一脚浅的，更害怕象来时踢到人家的东西。我们直接到了厨房，只见姨丈和妹妹已經把午攴弄得差不多了。 姨丈那时刚过五十，但见他背微微有些駝了。他的遭遇，多少会让人感到唏嘘：五十年代初，国家大力号召有知识有技木的华人华侨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当时在香港的他，不顾家人的反对，为了国家，也为了常在广州的太太，毅然回了广州。当然，刚回来时是受到政府器重的，在一家公司里任业务经理。但好景不长，五七年“反右运动〞时，几乎被划为右派；到文革，被怀疑是敌特从香港派来的特务，一度无休止的被批斗写检查，心身受到极大的摧残。六十年代初，他们一家曾申请回香港的，但都遭拒绝；后我姨妈带着大表哥大表姐及刚学行走的小女四人申请去澳门，结果被批准了。也正因如此，文革时更被怀疑是转移家属，逃避打击。也明告姨丈，这辈子别再想回香港了。结果，从此他們的家，广州、澳門一分为二：广州这边，父亲带着三、四、五、；澳门这边母亲带着老大老二及小六。广州这边孩子还小的时候，姨丈既当爸又当妈；澳门这边，姨妈侧既当妈又当爸。其艰辛可想而知。 昏暗的电灯光下，这里的一切他們都已习以为常了。我看妹妹今天有些特別，总觉得她今天特別靓，但肯定不是在昏暗灯光下的那种蒙胧美。其實，讲样貌，妹妹人如其名___美华，她的眼睛特別的大，水汪汪的，放在她五官都十分标致的脸庞上，十分动人！我忽然明白：人的真善美，总是由内而外生的。是啊！广州这边的张家，只有父爱而少有母爱；或許，妹妹已在更早些时候，已經帮她妈妈分担着照顧她的哥哥弟弟和父親的责任了！ 很快，小房间的中间，摆放了一张可开折的小圆枱，枱上品字形放着一碟“菜芯炒腊肉”，一碟清蒸鲩鱼，一碟我和森仔偷过食的叉燒。六个人紧紧围着小圆枱，开心愉快地开始了我們的午攴。 那时，将近二点了，差点忘记了我的信差任务。于是，在午饭间，我将“邀请”事宜说了一遍。他们听后十分高兴，巴不得明天就国庆节。 “这好了，你姨妈他们刚好也在国庆节前一天回来。”姨丈对着我说。 “什么？阿妈要回来？”妹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她父亲。同时，两个张家男孩也停下筷，张开嘴巴，等着父亲的下文。 这时，姨丈不慌不忙地从他的外衣上袋取出了一封信，边说边递给妹妹。 “下班时才收到了你们妈妈要回来的信。” 啊！这可想像，国庆节那天，我家将会发生一次何等热闹高兴的谈家大聚会！ 离开德星路48号，我要去完成最后的一站信使任务：长堤大马路，省总工会旧址（工人石像）对面的磷庆坊。___五姨家住在这巷里一座没有电梯的四层旧洋楼的顶层……___因美篇有5000字篇幅所限，到五姨家后本有“既喜又忧”的事发生的，现唯有先卖过关子，待下一节再说。（未完待续）注：以上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