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花

且停居

一身花文/图迦南 一个春日，梅花该是开了，大才子袁枚去他的随园里转，一担粪者立于梅下，满面欣喜，冲着主人喊：“有一身花矣！” 三百多年后，读袁枚《随园诗话》此记，我亦同喜，喜梅花一身，喜那担粪者一派天真，更为这出奇不意的妙句拍掌：随园果是诗之园，连担粪者都出语不俗！ 北方鲜有梅，多桃，东北方是梅桃皆无，我三十岁之前，不要说梅，就是桃花，也只开在我看过的书画里和听过的歌中，定居胶东后才看到真花，自此每年春天，必定特去桃园看花，绝不浪费这美好的资源。 梅桃不能相代，花色浓淡不同，感觉殊异，但有桃花看也算乐雅之事了。 里口山多的是桃园，看花方便，看得极过瘾。桃花也真沉得住气，梅开了，玉兰开了，樱桃开了，杏开了，李开了……它才高调秀出，一时，漫山红遍，又有青草绿柳的衬举，咄咄逼迫着万千草木，想必是比前面众花吸了更多的阳光，所以媚艳得强烈，层落落，影团团，千年万古与人看。看的人有如被色诱，自诗经“桃之夭夭”始，一路而来，才子赋诗，佳人寄情，都与桃花脱不了干系，男人看美女，必是“桃腮”、“桃靥”，某人有情事，必是“桃花运”、“命犯桃花”，所以我一度认为，梅花寒来，自带品格，桃花唯一个“情”字，未免有轻薄之嫌。 但是看了多年的桃花，我渐知“轻薄”亦是好的。世界需要平衡，“轻薄”是对“持重”的平衡。生活中，自然的“重”与刻意的“重”已不少了，需要“轻”透口气。轻薄是活泼，是生命的激情。难以感同身受的是，武陵人偶入桃花源，怎是超脱世外的感觉？想必上古的桃花与今不同，有本色，有贞静，树下疏朗广阔，看花需仰望，花之上又是旷朗洁净的蓝天，里面的人自是不知尘世的模样。现世的桃花，不知色泽有怎样的改变，树是明显不同了。早年我看到的桃树甚是高大，近年不见了，所遇桃树皆低矮，被强意精心修剪，逐年而成丛型或心型，果实多多，也便于采摘，极致的经济实用。如此，来到桃园，没有树下可言，只能从旁绕枝走过，看花拍照方便，一派热闹，大饱眼福。可是太饱了，都是物质的桃园，没有精神的桃源了。此所谓人间现实，是果农绕不开的实在生活，我一个看花人，有花看已是福分，再挑剔就不厚道了。 我在山野上转，桃园有的没有设障可随意进，有的圈上篱笆不能进，不耽误看花。因为主人想着法儿不让桃树长高，摘果后，树枝上要么挂沙袋，要么挂上装满水的塑料小桶，向下坠着，一坠一冬，年久变型，枝枝杈杈竟也大有姿态，或斜刺，或曲折，年头多的还怪疤肥结，花期里一律无一片绿叶，由上及下，通身是繁密的灼灼的花。就连一棵细弱的小树，也疏浅横逸，也是一身的花，觉得它是早生早育，有些心疼。 一路徜徉，不计花样，只看枝条，每树都颇有梅意，我就当作梅花看了。 便想起随园的那个担粪者，一声“有一身花矣！”亮如闪电，照亮园子，也照亮诗人的迂迴脑路。袁枚真敏感，灵机一动，成句云：“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他因此感言：“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以后这也成了他作诗的法门。有一年二月，袁枚要出远门，有野僧渡口送行，语出遗憾：“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袁枚因而有句：“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这是借意，比借字句隐敝。 常言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担粪者和僧人是无心，却也是有心的，是诗心，此心不必诗人才有，众生皆备，只是他们不自知，说了就说了，就过了。而听者有意的“意”，于常人是一种敏感，于诗人是一种艺术觉察，只有一个好诗人才具备。早年写小说，常听行家说要向民间学习语言，善用方言土语，可刚学写作的人，总是正理八经地追求书面语，隔壁老王说出的话哪能入得了文章呢。诗文同理。这辈子，见过太多成语堆成的散文，也见过太多浮词堆成的死诗，不明白，此类作者是缺少性灵，还是缺乏技巧。 恰在我扒着桃园的篱笆用手机拍着桃花时，一老农从他的园里出来。他刚才是用小推车向园里运肥，纵然时光已流逝三百多年，在小面积的个体劳作中，扁担也不过换成小推车而已。但推粪者依然是担粪者的朴真，他停下脚步对我说：“你进我园里拍吧，看好哪枝拍哪枝。”听来心暖，够舒服，惜没有担粪者的天真性灵，我没有灵光一闪，没有写出诗，唯叹时光流向灰冷理性的现代和后现代，人没有对植物的感知能力，没有诗的田园了，而这里又不是随园，我亦不是袁枚。桃花也是被古人写滥了的，再难出新，若不是语出真心，写也没劲。老农大方地敞开着园门离去，我就小心地在园里拍来拍去，生怕碰落了花，愧对他的信任，都是未来的果实呢。一身一身的花，在早春光秃秃的灰色背景中，是亮瞎眼的景致，我心里连连生叹，大脑一片空白。倘若我耐心等他回来，向他讨一枝，他定慷慨应允，我就可以把桃花带回家了。袁枚无法将梅花带走，我是可以带走桃花的。不知是自己的面子浅，还是不忍折枝，一犹豫，错过了。 几天后，大风连日，于空中滚拂，窗口啸叫，不免为万物担心。我城里住处的后山坡，原是农村果园，开发商圈地十余年尚未开发，年年春来，这里那里，片片桃红。我在高楼上，每日下厨，必望一眼那些不谙世事只应时节的桃树，眼见红云一天天淡了，暗了，惜花之心顿生，突然而成一首《风落花》：“季风三日烈，狂花泥红歇。幸自约看早，不负桃令帖。”乱写而已，算是没有空看一场花。 我之师，春风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