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友乐

　　慧菊是我少女时期的邻居、知己和玩伴。她品学兼优，又是独生女，与我性格相仿，在我眼里，她就是那种淡如菊般的美人儿。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有一天我问祖母：“阿娘，邻居们都说慧菊是我们这条街上最漂亮的小姑娘，是真的么？”“小家碧玉。”阿娘点点头温婉地说了四个字。

小家碧玉，这在书中才看到过的成语，用在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上，我当时年龄尚小迷惑不解其意。

慧菊家境富裕，品学兼优，是学校班级里的中队长；慧菊衣着雅致，秀外慧中，小巧的钱包塞满了钞票；慧菊待人温和，优雅知性，与人相处举止大方得体。

记得我俩十二岁那年，学校开始停课了，我和她每天坐在石窟门的后廊角落里，一起看小说，做女红和说说话，每周会一起去大马路逛街游玩。慧菊经常请我去上海南京路上的德大西餐馆，喝咖啡吃掼奶油。两个小女生，优雅地坐在幽静、华丽而朦胧的店堂里，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品尝着美味，一起沉浸在如诗如画般的环境中，无忧无虑，甜蜜而惬意。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慧菊出落成了一个美少女，清纯可爱惹人喜欢，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好朋友而感到庆幸。

有一天我外出回家，阿娘告诉我，慧菊的阿爸得肺痨，今朝死掉了，还叮嘱我：“这几天侬不要去寻伊，肺病要传染的！”我生性胆小，自然不敢去见她，也就乖乖地躲在家里，或收拾房间，或看看小说来打发时光，发呆的时候，独自暗暗为慧菊丧父之痛而难过。

再见慧菊时隔一个月之久，慧菊告诉我，她其实是被领养的，我很震惊！慧菊对我说：“平日里有个阿姨常来看我，眼神与别人看我的样子不一样，我心生疑惑，偷看了家里的户口本，抄下了我户口迁过来之前的地址，便独自找上门去了。当我突然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全家七口人都惊呆了！我也才知道我原来排行老五，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认亲后我哭了……后来我的亲妈告诉了我真相，说是因为两家的父亲是至交，原本说好送老六，生下后因为是男孩，才割爱把最小的女儿送人了……”我从慧菊的眸子里看到了她的悲喜与无奈，我为她有了兄弟姐妹，又拥有了父爱而高兴。

一九七〇年我下乡去了东北，离别时我俩互相交换了礼物，我送给慧菊一本笔记本，她送我一支价值不菲的钢笔。从此我俩鸿雁传书，彼此述说着自己的现状和传递着思念之情。

第二年慧菊初中毕业，分配在工厂上班，不知何时起我俩断了书信往来。次年我探亲家回上海，特意去慧菊家送一些东北的香瓜子和黑木耳。慧菊的母亲一见我就拿出两大包奶糖塞给我，并告诉我：“慧菊结婚了，新家在浦东。”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慧菊还未到适婚年龄，她怎么就结婚了！

再见到慧菊已经是三年后了，那年夏天，我回上海探亲，一如既往地给她母亲送些东北的土特产，正好赶上慧菊回娘家住。我们久别重逢，相聚甚欢，触膝深谈到半夜，并约好明晚再见。那天晚上慧菊告诉我，她的丈夫比她大八岁，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她还告诉我，当年结婚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只是两家人办了喜酒，发了喜糖，并没有开具结婚证……她还说，他们之间没有爱情，要不是儿子的牵绊，她早就离开他了……她又悄悄对我说，现在她遇到了真爱，对方要求她不带孩子嫁过去，说是为了让其母亲以为她是第一次嫁人……

那些日子我很开心，我俩就像回到了从前，互相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心里话。我们每天傍晚会一起出入市中心的各种场所，去逛街买衣服、看电影、喝咖啡，互诉衷肠和过着悠闲舒心的日子。那几日我每天早早吃了晚饭就去门口张望，等候慧菊下班回家，是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可是到了第六天傍晚，我左等右等不见慧菊的身影，便上门去问她的母亲，她告诉我：“慧菊早上去上班时，和我说好今天下班直接回浦东了。”我一头雾水，失望而归。

星期天上午，慧菊抱着她的儿子来找我，小家伙虎头虎脑长得可爱极了，两只大眼晴忽闪忽闪地让人怜爱。那天我们一起去了人民公园，一起在小饭馆里吃了午饭。慧菊看上去很平静，她始终怀抱着儿子，不舍得放他下地走路。我问她累不累，我帮你抱一会儿，她说习惯了不累，你抱不动的。她对我说，其实离开儿子的那几天，她心里就像是揣着一只小兔子似的忐忑不安！原以为自己不怎么喜欢儿子，没想到真的要离开他，魂魄也散了。她还说，她从第二天就开始想儿子了，晚上梦见儿子看着她叫妈妈，白天耳边会传来儿子叫妈妈的声音。她这才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儿子，最爱的也是儿子，根本放不下他也不舍得离开他。她坚定地对我说，为了儿子，她会试着去爱丈夫和经营这个家……

慧菊最后选择了儿子，这让我想起了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悲情故事。慧菊与安娜相比，我更崇尚慧菊淡如菊的品格，并被她的母爱之情高于一切而深深感动了。

慧菊当年为什么会匆匆走进婚姻里，过早的成为人母，自有她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无助，但是她最终的选择，彰显了母性的光辉。慧菊在爱情和亲情中选择了孩子，并与丈夫正式登记结婚，开始全身心抚育儿子和经营家庭的那一刻，她才二十二岁。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母性的善良，坚定和伟大！

后来因为慧菊的母亲变卖了老宅移居外乡，我和慧菊失联了三十年。一直到二〇一九年的冬天，我们才通过邻家小妹找到了彼此，我那颗牵挂她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再见面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慧菊，她紧盯着我的眼神，闪烁着好奇、热情和关爱。我们是同龄人，可她早就当上了奶奶，孙子都巳经上中学了，真可谓儿孙绕膝，幸福美满。在交谈中，我得知她十多年前，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儿子结婚置办了房产，如今甚至为孙子都准备好了婚房。岁月在她的脸上刻画了艰辛和不易，同时也塑造着她动人的光彩和美丽。

去慧菊家作客的那天，我们无话不谈，互相欣赏，心情愉悦，好像回到了从前。看到她居住的小区环境优美，看到她家居的大房子充满了温馨，看到她三代同堂尽享天伦之乐的照片，我为她感到幸福，为她口吐莲花：

人淡如菊

文／友乐

舐犊情深山无棱，

母子连心爱意浓。

恩逾慈母淡如菊，

咽苦吐甘情至深。

我的知心朋友慧菊，我和她的友谊度过了漫长的一个甲子，然而她的双眼依然清澈透明，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她的言谈举止依旧温文而雅，与她相处如沐春风；她的品格犹如她的名字，达到了“心素如简，人淡如菊”之境界。

菊花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