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回忆系列之十四</p><p class="ql-block"> 铁窗百日 </p><p class="ql-block"> 作者 毛屯村人</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游街示众的卡车在菏泽城里主要的街道上转了一圈,沿解放街向南,在菏泽县看守所大门外停下来。看守所在城南门里,南北大街东面。一片灰暗的砖瓦平房,看上去和周围的民房没什么两样。只有围墙上的铁丝网和墙角高出来的岗楼表明,这不是一般人呆的地方。铁大门紧闭,门南边的垛子上挂着牌子,上写“菏泽县看守所”,白底黑字。</p><p class="ql-block"> 车厢后头打开,我从车上跳下来。一直站在身后陪游的士兵仍然抓住胳膊,押着我走进看守所院子里。两个穿便衣的人迎上来,一个黑黄脸,稍长;一个白脸,年轻。两个人都面目凶恶,大声命令:“蹲下!”我们五人蹲成一片。白脸拿来一个本子,开始点名:“郭志杰!”我答应一声,有人从背后给我解开绳子,又酸又疼的双臂一时反而更疼了,两手肿胀有些发紫。我轻轻地搓着手,小白脸把本子递给我,说:“签名!”我看了一眼,是一张拘留证,盖着菏泽县公安局的印章,中间几行小字因天色已晚看不清楚。我签上名字,立刻有人推我一把:“走!”我跟着走进东边的屋子里,往左拐,昏暗的灯光下看得出是走廊,两边是房间门。走了几步,领着的人在左边一间门前停下,哗哗啦啦打开房门,把我推进去,又哗哗啦啦把门锁上,脚步橐橐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屋子里的灯光更加黯淡,我的眼睛一时不适应,看不清楚。一片昏黑中,模模糊糊觉得有几个人影站起来又坐下了,但没人说话。空气污浊,充斥着尿骚味。我在门口站了几分钟,才看清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空荡荡的,床铺、桌椅、板凳什么都没有。斜对着门的地方坐着三个或四个人,好像坐在地上,仔细看是坐在地铺上,身后靠墙的地方是卷起来的铺盖卷。难闻的尿骚味来自墙角的一只尿桶。</p><p class="ql-block"> “坐下吧!”那几个人中的一位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我没搭腔,看看地方,只有正对着门的地铺上是空的,走过去坐下。一个人往我这边挪了挪,瞅瞅我的脸,小声问:“恁么年轻就进来啦!偷别人东西?”</p><p class="ql-block"> “没有。”</p><p class="ql-block"> “把人家闺女搞大肚子啦?”</p><p class="ql-block"> “你胡说啥你?”我没好气地说。</p><p class="ql-block"> “那是为了啥?”</p><p class="ql-block"> 我扭过脸去,不再搭理他。心想,老子是因为革命革到监狱里来的,那样问我,不是侮辱人吗?</p><p class="ql-block"> 当晚,我和衣躺在地铺上,既没有晚饭,也无铺盖。看守所里晚饭吃得早,我进来时时间已过。在押人员的衣服铺盖都是家里人送来,我没人给送。但我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躺在那里闭上双眼,毫无困意,思维跳跃式的飞来飞去。首先想到的是下午发生的场景:批斗会,捆绑,游街;由此发散出去,想起第一张大字报,“九一六”静坐,去北京串联;想到济南“山工联”、山大主义兵和职工俱乐部的声讨会。最后,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我的父母,想到如果他们得知消息,一定会伤心欲绝,我心里悲凉起来。</p> <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开始那几天,我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人生场景变化过于剧烈,虽然思想上有所准备,但是,从轰轰烈烈的运动到忽然关在黑屋子里,我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我在想:这是真的吗?革命真的革成“反革命”了。工作组刚给平了反,秋后算账这么快就来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思来想去,我弄不明白,理不出思路。</p><p class="ql-block"> 同屋的几个犯人可能平时过于寂寞,对我这个刚来的年轻人有些兴趣,时不时表示一下关心。比如借给我手纸用;问我饿不饿?说过几天就好啦,饿透你就不觉饿了。我厌恶他们,认为他们是真正的犯人,而我是受迫害的革命者。后来慢慢了解到,这几个人还真是罪恶累累的刑事犯。</p><p class="ql-block"> 那个凑到跟前问我怎么进来的家伙姓王,年纪约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白净,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给人难以捉摸、诡诈的感觉。他是个还乡团,曾杀害过几名农会干部及其家属,解放时逃往边疆地区,改名换姓隐藏下来,十多年后终于被追捕到案。当时案子已到法院,正在等待判决。他穿一件大棉背心,走路有点弓腰,我总把他和座山雕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另一个方脸大个子,四十多岁,长得很壮实,姓郭,是个惯偷,已经被抓过几次了。这次是盗窃时被主人发现,搏斗中将人打死,案子还没有起诉。王郭二人曾因小事发生争执,郭惯偷面目凶恶,出言吓人,说“要不是在这里,我弄死你!”王还乡团只好甘拜下风。还有一个人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坐在那里发呆,姓什么犯了什么事都忘记了。</p><p class="ql-block"> 和这样几个人关在一个屋里,我很心烦,当然毫无办法,只好和他们保持距离。好在没过几天,就有新进来的人分到这个号里来,而且和我是一个案子,都是“八一八”派的战友,我不再孤单。</p><p class="ql-block"> 我之后第一个进来的是菏泽县李村公社教师刘甦,罪名是“八一八”在李村公社下属组织的头头,“现行反革命分子”。他是菏泽城里人,一九五六年山东教育学院数学系毕业,先后在济阳一中、博兴三中等处教书。一九五八年反右补课时被补打成“右派”,三年后摘帽,调回原籍到李村公社完小当老师。文化革命兴起,他没有接受教训,带头成立群众组织批斗当权派,夺公社党委的权。镇压黑风刮到李村,他首当其冲,被诬为“老右派,新反革命”抓进来。</p><p class="ql-block"> 我没去过李村公社,不了解那里的造反派组织,原来不认识刘甦。他告诉我,“八一八”被打成“反革命组织”后,所有造反派组织都垮了,不管和“八一八”有没有联系,统统被当成“反革命”。保皇派又复活了,当权派猖狂起来,到处在抓人,游街,批斗。</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菏泽师范体育老师李广云被逮进来。他是郓城县随官屯公社王兵马集人,山东师范学院体育系毕业,专业是篮球。李广云走进牢房门,一米八的高个差点碰到门框,一脸的茫然,罪名是师范造反派红卫兵的黑后台。之前我在地专招待所联络站和他有过接触,算是认识。</p><p class="ql-block"> 后来又有两三位农民,因为造大队干部的反被打成“反革命”关进来,他们都是被干部们的家族势力扭送到派出所,由派出所押送到看守所的。农民受城市文化革命的影响起来造反较晚,活动范围主要是在本村和本公社里,对县以上全局影响不大。抓为首分子关起来目的是杀杀他们的威风,摧垮造反派的力量。他们只坐了十几天到一个多月的牢就放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五六名政治犯再加上三个刑事犯,我们这间不大的囚室人满为患了。睡觉时空间已显得挤巴,脸朝上躺着刚能躺下,侧身蜷腿就会顶在别人身上。不只我们这个号,所有的牢房都满了,这在放风时就能感觉到。由此可见,外面的镇压已经疯狂到什么地步!</p> <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在被关进南门里之前,我对看守所的情况一无所知。知道人犯了法会“坐公安局”、“蹲监狱”,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亲身体验了之后我才明白,这是个设施简陋、环境恶劣,不把“犯人”当人待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菏泽县看守所是一片老旧的砖瓦平房,大门在西南角,朝向解放大街。它从西向东分为三部分。西部进来大门是办公区,有一个南北长的小院子。南头的南屋是看守们的办公室,西边几间是预审室,公检法提审在押人员的地方,北屋是伙房。牢房在中间,是共有一个大屋顶、类似一层楼的大平房,十字型的走廊两边大约有二十多个房间。南北走廊的两头是封闭的,东西走廊的西头通往办公区院子,东端通向东部放风区。放风区三面高墙,墙上拉着铁丝网,墙角是岗楼。北部是厕所,南部是活动空地。</p><p class="ql-block"> 我的牢房编号十五,在南北走廊的最西北角,是两小间西屋。房门开在南间东墙,通往走廊;后墙朝西开有两个窗户,窗外就是办公区的院子。房间东西宽约三米多,南北长约五米多,和伏契克住过的二六七号牢房大小大概差不多:“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注)屋子里白石灰墙发黄,水泥地潮湿发黑,木窗油漆斑驳。靠西墙一溜地铺,席子下面是草苫子,薄薄的一层,和直接睡地板差不多。屋东北角的尿桶,是不放风时方便用的。其他再无什么东西,简陋的条件连农村的贫困户都不如。</p><p class="ql-block"> 牢房里没有暖气空调,冷暖全凭气温自然调节。冬季天气寒冷,窗户紧闭,室内空气污浊,尿骚味熏人。天气炎热时,在押人员脱掉上衣,光着脊梁坐牢。房间虽有窗户,但不经警卫人员批准不能随便打开。</p><p class="ql-block"> 看守所不提供衣服被褥,在押人员须要自带。往往是人先进来了,家里再送衣服被褥来。有的家属不知道这样做,看守所还要想法通知。我进来的第二天,看守哗哗啦啦打开十五号牢房的门,扔进来一个包袱,说:“郭志杰!家里送的衣服。”我解开一看,是一床被子。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东西,也不是家里送来的,是关心我的同学们把自己的被子送来了。我已经有三个月不在学校里住,被褥杂物早不知哪儿去了;家里人不可能这么快知道我的情况。我之所以说哗哗啦啦地开门,是因为看守把所有房门的钥匙拴成一串,牢房的门上是铁链式的门吊,挂大铁锁,开关时互相碰撞响声很大。开一个号的门,整个走廊里都能听见动静。</p><p class="ql-block"> 牢房里没有水管,既不能洗脸刷牙,更不能洗衣服,多数人只好不洗不刷。个别受不了的,放风时在水龙头下洗一把脸,再接一杯凉水带回房间,第二天早晨用。衣服一直穿到换季时,才让家里人拿走洗。如果你要洗,只能在放风的十几分钟里,抓紧洗一下,凉在院里的铁丝上。洗澡是根本不可能的事。</p><p class="ql-block"> 坐牢人的衣服铺盖要自带,一日三餐却不能让家人送来,牢饭是国家出钱供给的。不过,看守所的伙食实在是太差劲了。早、晚饭每人一碗稀粥,一个高粱、玉米、地瓜干混合面窝窝头;中午一份炒青菜,一般是大白菜、辣萝卜、胡萝卜、菠菜什么的,再加窝窝头。大白菜有一股腐烂或冻坏的味道,辣萝卜带着皮上的黑斑下锅,说是炒菜实际是水煮加盐,难见几滴油星。逢年过节才能吃一次素馅包子,或者炒菜里有点肉片,见点油水。且不说质量差,关键是量太少。没有一个人能吃饱,没有一顿饭能吃饱,人人一天到晚饥肠辘辘。虽然饿不死,个个面白肌瘦,明显地营养不良。饥饿是一种长期的痛苦折磨。</p> <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看守所里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早晨大约六点多钟,在走廊里值班的卫兵一声喊:“起床!”在押人员从地铺上爬起来(应该喊“起铺”,不是“起床”),卷起自己的铺盖靠墙放好,排成一排坐在地铺上。七点多吃早饭,十二点午饭,下午五点多晚饭,都是炊事员老赵推着车子送到门口,每人一份。饭后都要坐在地铺上。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左右,各有一次放风。房间轮流打开,不同房间的人互相并不交叉,每个房间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大约晚上九点左右,卫兵又一声喊:“拉铺!”犯人们摊开铺盖,躺下睡觉。房间里电灯整夜不息,方便卫兵监视各号情况。</p><p class="ql-block"> 在押人员一天到晚在地铺上坐着,比寺院的和尚们修行打坐的时间都长,坐就是日子。没有书籍报刊,没有广播。原来设想带毛选四卷来,在囚室里学毛选过于天真。真带来也会被看守没收,不会让你阅读的。室内禁止互相交谈,禁止走动,未经允许不准大白天睡觉。说是叫人反省罪恶,你坐在那里到底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开头几天我还想这想那,慢慢地我什么都不愿想了,天天饥饿加无聊,昏昏欲睡。</p><p class="ql-block"> 我只有十九岁,正是活蹦乱跳的年龄。整天坐在那里,不出屋门,连走动也不行,不只感觉上非常痛苦,身体也受不了。开始关节和肌肉酸疼,慢慢变得麻木,后来好像不能活动了,一动浑身酸痛;甚至不会活动了,放风时走路都觉得不会走,腿脚不协调了。不只身体,隔断信息,禁止交谈的恶果是思维迟滞,时间长了人会变傻。失去自由对一个人的摧残是极为严重的。</p><p class="ql-block"> 相比于整天坐着不动,饥饿对我的折磨更难忍受。十九岁的我正是饭量大特别能吃的时候,每天三顿那几个不大的杂面窝窝头,两碗稀汤一点青菜,合在一起一顿吃掉都难说吃饱。我从早到晚整天都在饥饿中,饿得胃疼,饿得心焦,越饿越想什么东西好吃,越想越饿。虽然我在五九、六〇年挨过饿,但那时总算还有糠秕、树皮、野菜填充肚皮,现在连凉水西北风都没有(窗户关着风进不来),饥饿难耐的感觉更甚。正象那几个刑事犯所说,饿透了,过一段时间就不觉饿了,后来饥饿的感觉不那么难受了。胃神经好像已经麻痹,再饿肚子也不咕咕叫了。</p><p class="ql-block"> 除了遭受恶劣的物质环境的磨难,我们还要面对一些凶恶而又冷酷的人,他们是看守所的管理人员、卫兵和提审官。这些人对待在押人员是冷漠的,苛刻的,毫无人道可言。卫兵还好一些,他们都是年轻的士兵,每天荷枪实弹,不是把守门口,就是在走廊里巡逻,透过房门上部的小窗观察屋内的情况,看到不遵守规定的人便大声斥责。最坏的是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一个是所长王某某,我刚来那天在院子里见到的黑黄脸,外号王胖子,面目凶狠,态度恶劣,把在押人员当成他可以随便欺辱的奴隶。一个是干事任某某,个子不高,三十多岁,白净红脸。模样看上去并不凶恶,但是整天眉头紧皱,冷眼看人,一副阴险狡诈的样子。还有一个炊事员老赵,一天三顿饭都会见到他,除了“开饭!”“给你!”“拿走!”几个短句,从不多说,而且面无表情。</p><p class="ql-block"> 基于我的亲身体验,我对任干事的印象极为恶劣。有一天,他哗哗啦啦打开房门,把我叫出来带到他的办公室,就是办公区的南屋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因为他只是一名看守,不是公检法人员,没有权力提审我。任干事坐在办公桌后面,让我坐在桌前的一只矮凳上。他开口就严厉地问我:“你们为什么反对解放军?”我说:“我们不反对解放军,我们反对卫戍区镇压革命群众。”他气汹汹地说:“什么革命群众?反革命!”我说:“山工联不是反革命。”他恼了,离开桌子走到我身边,一脚把我踹到地上。我咬咬牙,起来重新坐到凳子上。不管他再说什么,我一言不发。</p><p class="ql-block"> 我在看守所的三个多月中,真正的提审只有两次,而且过程简单。一次是在被关进来十多天后,一位公安处的人来提审我,就在大门北边的一间预审室里。那人长什么样我已忘记,只记得他问话的语气声调有点装腔作势。他问:“你们和山工联有什么联系?”我答:“没联系。”问:“没联系为什么支持它?”答:“我知道它是造反派,不是反革命组织。”审问者提高了声调:“不要顽固不化,老实交待!”我不理他。停了一会,又问:“你们是怎么阴谋策划反军乱军的?”我答:“我们不反军乱军。”他拍了桌子,吼道:“在职工俱乐部开大会声讨卫戍区不是反军乱军吗?”答:“我们不同意卫戍区把群众组织打成反革命。”他气极了,警告我:“顽抗下去,死路一条!”只好收场。</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的提审官是检察院的寻玉光。寻是胶东人,大高个,大脸,声音洪亮。他是检察院里较早关注文化大革命的人,“八一八”杀向社会后曾和他有过接触,我个人也和他交谈过,互相认识。检察院的保守派认为他是造反派,其实他只是有倾向性,并未参加什么组织。寻玉光把我叫到预审室,态度温和。他问了我几个与“山工联”和山大主义兵联系的问题,又问了与军分区的关系怎么搞糟的,不象审问象调查。回到牢房我反复思考,寻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我估计他并不是要落实罪状惩治我,而是想厘清事实,看看外面大肆攻击“八一八”的“反革命罪状”到底真假如何。</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两个多月直到出狱,再无人过问我的案子。这股逆文化革命潮流而动的势力,趁济南“一·三一”之机整“八一八”,打了“反革命”抓了人,把造反派搞垮,已经达到了目的,案子最终怎么结局没了兴趣。何况四月一日中央针对安徽镇压群众事件发出五点指示,不准将群众打成反革命,不准乱捕人;山东开始反逆流。镇压者感受到政治风向的变化,底气已经不足。</p> <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 我和庄道君等五人进来后,被分别关在不同的监室里,互相都不知道谁在哪个屋。有一天,开始放风了,还没有轮到我住的十五号。知道这时卫兵会退到大门口去把守出口,不在走廊里,我从地铺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动,活动一下腿脚。走到门后,我从门上小窗不经意地往走廊里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道君正提着尿桶,和另一个人一起从北向南走过去。他没抬头,不知道我在门后看他。我一阵惊喜,知道他在走廊北头东北角的一号牢房里,是一间的小号,两个人,和十五号错对门。但是,离得再近,我们也无法交流。</p><p class="ql-block"> 在看守所里我还见过韩体现。一天放风时,我从走廊里走过,见体现双手铐在背后,蹲在拐角处的墙角里。估计是违反了什么规矩,被铐在那里反省示众。旁边有卫兵监视,我们无法语言交流,只好互相点点头。几分钟后,我从放风场回来,他仍然蹲在那里。这是在被关押的三个月里,我唯一一次见到韩体现。马凯兵、程兆义,直到出狱我都没看见过他们。</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个让人难忘的被关押者庞礼,他就住在正对十五号屋门的二号监室。每天放风,从门上的观察窗都可以看到,一个长发披散、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端着尿盆从二号出来,弯着腰从走廊走过去。他瘦削的脸是惨白的,黑胡子长而凌乱,就像大街上的流浪汉。后来知道,这个人是庞礼,菏泽师范音乐教师,因言获罪,以“现行反革命分子”逮进来,关押一段时间了。庞礼是菏泽东郊庞楼村人,出身名门世家。他的曾祖父庞玉璞是清朝两广水师提督,祖父是候补知县,父亲庞镜塘曾任黄埔军校政治教官,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秘书长,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主任。一九四八年济南战役后,庞镜塘被俘,关进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改造,一九六零年被特赦,安置在沈阳。庞礼是庞镜塘的次子,自幼天资聪颖,有音乐才赋。在一九五七年山东省第一届音乐汇演大赛上获得创作、演出、伴奏三项奖,名声大噪。他单独关在二号监室里,除了几声低沉的咳嗽声外,整天都静悄悄的,不知他一个人怎样打发漫长的时日。有一天突然从二号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象是慷慨激昂的演讲,又象和人激烈地辩论,说些什么听不清楚。卫兵很快走过来,对着二号房门大声呵斥,里面声音戛然停止。卫兵走了,不一会演讲声又响起来。我同屋的刑事犯们说,这样的事有好几次了,是庞礼自己在说话,他已经半疯了。</p><p class="ql-block"> 在度日如年的磨难中,有几件于无聊中自寻乐趣的琐事至今记忆犹新。四月上旬,天气渐渐变暖,我和室友刘甦都无人给送换季的单衣。我们穿着冬天的棉衣,虽然天天打坐,仍感到太热。刘甦说:“我有办法。把棉衣拆开,取出棉絮,再把衣面和里子缝起来,就有单衣穿了。”我说:“怎么缝?连针线都没有。”他自信地说:“有办法。”吃饭时刘甦装作不小心打烂一只碗,拣两个锋利的碎片藏起来,又偷偷留下一只竹筷子。他从筷子上取下一截篾片,用碗砟的锋尖慢慢刮削,很快就成了一枚钢针的模样,然后再在针鼻处刮出针眼。最后拿给我看时,蔑针就和真的钢针一模一样。我称赞他手巧,他不无得意地说:“老手艺了!五八年打成右派后在林场劳动改造时练成的。”</p><p class="ql-block"> 刘甦拆开他的棉衣,拆时尽量保存缝线以备再用,取出棉絮后用篾针把拆缝缝好,一件夹衣就做好了。缝线不够时,他从棉被上拆下一段引线,并不影响被子使用。刑事犯老王见他缝衣,说炊事员老赵那里有针线包,可以借来用。刘甦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做的针比他那好使。”我们都暗笑。</p><p class="ql-block"> 李广云来到十五号后,经常偷偷在门后的墙上记些符号。过去一看,都是些不规则的划痕,不知道什么意思。问他,说怕过浑了日子,不知道是几月几日了。有人说,不知道日期更好,越清楚越难过,李广云笑笑不搭腔。</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刘甦忽然问我:“你吃过螃蟹吗?”我说:“没有,见没见过螃蟹我都想不起来。问这干嘛?”他说,饿得心慌,光想好吃的东西。他在博兴工作时,最喜欢吃螃蟹。小清河流经博兴,每年七月都有大量的螃蟹溯流而上,到上游去产卵。这时的螃蟹味道最鲜美,比八月以后产过卵的好吃。而且市场供应充足,价格便宜。他在博兴好几年,螃蟹成了他最喜欢的美味,为此经常花得腰包光光。一连几天,每天早饭后我俩并排在地铺边上坐下,刘甦就开始给我讲说如何挑选螃蟹,如何煮熟,怎样剥开吃,直说得他自己嘴里咕咕咽唾沫。我的口水也快流出来了。</p> <p class="ql-block"> (6)</p><p class="ql-block"> 五月十七日那天,天气闷热。上午,卫兵在走廊里大声命令我们:“打开窗户!”窗户朝西,窗外是看守所办公区,远处就是解放大街。下午四、五点钟,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声音,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仔细听也听不清楚,卫兵走过来在门外大声喝令关上窗户。我们完全没有想到,是“八一八”的战友们在解放大街上游行示威,要求释放我们这些被关押的人。自四月一日起,中央多次指示不准把群众组织打成反革命,不准乱捕人。在镇压“八一八”的基础上成立的菏泽地区革命委员会筹委会和公安处,坚持错误立场,拒不平反放人。一中“八一八”的同学们忍无可忍,于十七日下午组织游行示威,到看守所门口表达诉求后,又到公安处提出要求。在得不到合理答复时,被迫于当晚宣布绝食静坐。</p><p class="ql-block"> 十八日,卫兵增加了巡逻,全天不准开窗户。看守所一直严密封锁外面运动的信息,里面的人不了解外部形势的变化。如果知道,我们肯定会在里面闹起来。</p><p class="ql-block"> 五月十九日凌晨,还不到起床的时间,我被哗哗啦啦开门的声音惊醒。房门打开,看守任干事叫我:“郭志杰!出来!”我穿上衣服,随他走出监房,来到院子里。东方开始发白,黎明前的夜色若明若暗。一辆带篷的小客车停在那里,所长王胖子站在旁边,苦巴着脸,见我过来,低声说:“上车!”我登上车,见马凯兵、韩体现已在车上。接着庄道君、程兆义也上来了。王胖子最后上了车,汽车发动,开出看守所。</p><p class="ql-block"> 王胖子板着脸一言不发。因为他在场,我们五个人互相看看,没有打招呼,也一句话不说。我们都纳闷,这是要往哪儿去?去干什么?开批斗会,还是转移到别的监狱?那也不会怎么早啊!而且被子也没带,一时理不出头绪。车窗上挂着窗帘,外面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趁王胖子不注意,我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了看。天已亮了,路边是房子,看样子还在城里的街道上,是哪条街我辩认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车子有点颠簸,我估计是出城了。过了一会,汽车终于停下来。王胖子先跳下去,我们陆续下去,发现竟然是在菏泽一中的大门口,又惊又喜,在车子旁边互相打招呼交谈起来。王胖子不再管我们,一个人向大门西边的传达室走去,边走边喊:“人哪?有人吗?”校工邵明法从北边走过来,说:“干什么?你找谁?”王说:“找学校负责的。”邵老师忽然看见我们,十分惊喜,说:“是你们几个啊!终于出来了。学校里没几个人了,都去公安处绝食了。”他又对王胖子说:“这会哪有负责的?都还没来呢!”王说:“你就行,把人交给你,你签个字!”原来他要的是手续。邵老师签了字,王胖子招呼不打,头也没回,钻进汽车开走了。</p><p class="ql-block"> 邵老师招呼我们到传达室坐坐。这时又过来几个同学,一阵惊呼,都说我们瘦得不像了,几个月不见太阳,脸色苍白。又说,绝食的同学们还不知道我们出狱,赶快去告诉他们。我们五人虽然还弄不明白形势的变化,但是立即决定去绝食现场,看望在为我们争取自由而受苦的战友们。</p><p class="ql-block"> 九十七天的牢狱之灾终于到头了。</p><p class="ql-block"> 注: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p><p class="ql-block"> 2017-3-1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