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个身材修长、手臂修长、手指也修长、脑门有点秃的男人静静的坐在我的对面,露着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温暖而和煦,轻挥右臂,无声的向我说着什么。</p><p class="ql-block">我蓦然一惊,此时,已是凌晨四点,环顾四周,黑漆漆的。故友定马,至矣。</p> <p class="ql-block"> 定马,六十年代初生人,西钨矿山子弟。少年失怙,童年时代住四三一工区。与外祖母及胞兄相依为命,在磕磕绊绊的艰难岁月里,慢慢长大成人。可成年后,依旧没有摆脱命途的魔咒,在盛年时一鹤西去。</p> <p class="ql-block"> 他是我的至友。我们的交往史可以追溯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时,我们都在位置所在的浮江工人村西钨矿中求学。相识时,他读高一,我念初三,一同相识并后来相交往成挚友的,还有一位高二的奇人乐军兄。在此插述一下:乐军也是西钨山上矿区的,住下坳。与定马一样,我们的童年时代没有交集。他不是矿山子弟,乃冶金部有色金属勘探大队驻西钨探矿分队的职工子弟。高中毕业后,去上饶横峰工作了。</p><p class="ql-block"> 乐军兄狼腰虎背,非常结实。一套十字拳打得电闪雷鸣,凌厉快捷,真是“风生水起处,秋叶纷纷落”。让观看的人大有“乱花迷人眼”的心动。可他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都是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校操场一个偏僻处“闻鸡起舞”。</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我就疑心他说的“十字拳”应该是军体长拳。乐军虽喜舞枪弄棒,似纠纠武夫,但与他交往日久,绝对颠覆此印象,他极具慧口,曾经以“童子打桐籽,桐籽落,童子乐”之句,让我们对下联,我苦索 N年未得。多年后(八十年代末),在《人民日报》副刊文艺版见到此联的最佳下联版本:“和尚游河上,河上幽,和尚悠”。</p><p class="ql-block"> 定马其人,性诙谐。喜言不著,喜欢说,而不动笔。他的谈吐很有文学色彩,形容词用得非常到位,一件极其平常简单的事,在他夸张幽默、加之丰富的肢体语言的述说中,总能够让听者怡然一乐或开怀大笑。</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他对我说,他的一个男同学绰号曰“怪美女”。他说的那个人我认识,也是西钨山上片的,湖南人。我问:“咋回事?”,他“嘿嘿嘿”,怪里怪气的笑了。</p><p class="ql-block">原来,高一考试化学时,每次都要默写化学元素周期表前20至30,比如,开首的“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鈉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等。</p><p class="ql-block">一天晚自习,那个还没有惹上绰号叫“怪美女”的同学大声的背诵着“氢氦锂铍硼…………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吵得大伙儿烦乱,定马心头火起,对着那家伙的耳朵吼道:“呱啦呱啦怪美女”,那小子惯性思维,头脑一激愣,急转弯瞬间失灵,刹不住,一通歪诵:“呱啦呱啦怪美女,呱啦呱啦怪美女”的瞎念,自是引来哄堂大笑,妥妥地,“怪美女”绰号烙上他了。</p><p class="ql-block"> 定马求学时,因为家庭的原因,经济上一度很窘迫,每次,乐军兄得知情况后,都会慷慨解囊予以帮助,尽显侠士风范。这让我在多年以后,每念及此,心中都会有种莫名的触动。终于,在我的一篇《恶狼的传说》中,借助于“哑德”这一文武双全、好义而不图报的人物形象,把乐军兄跃然于文字中,以示对友情的怀念与尊重。</p><p class="ql-block">定马嗜书,尤好三坟五典,如《春秋》、《左传》、《战国策》《三国志》等。可我总觉得他更喜欢瞎说的《三国演义》。他能够把《三国演义》中那些精典的故事上下翻飞,演说得眉飞色舞。如“三顾茅庐”、“舌战群儒”、“草船借箭”、“望梅止渴”、“水淹七军”、“火烧博望坡”、“温酒斩华雄”、“裸衣战马超”等等等等。</p><p class="ql-block">尤记得他说“三顾茅庐”一节,刘玄德带着他的二弟、三弟一同去拜请诸葛孔明,孔明耍大牌,不见。定马原话:张老三急得卵样,勃然大怒,对刘备说:老大,这书呆子太不像话了,俺去把他提溜出来,舞几两下,一把火扑了他的茅棚子去,省得他叽歪。</p><p class="ql-block">听得大家轰然大笑。我觉得,他说得比易老爷子还好玩儿。</p><p class="ql-block">由此,这也使他身上浸染了诸多的“义气”与“狡黠气”的因子,使他的性格复杂而多变。他深谙“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之道,并得心应手用到极致。</p><p class="ql-block">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他的出生、成长环境、受教育程度、经历都会烙上无形的印痕,并因此深深的影响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处世之道。</p><p class="ql-block">定马的不幸,在于幼年时就失去了父母。经济上的窘迫,教育的缺失,让他在成长的岁月里异常艰辛,饱受磨难。他遭遇过欺骗、屈辱和挫折,他的心灵受到过巨大的伤害。好在他有一个慈祥善良的外婆和理事的兄长,加之自己的励志,使他没有成为红尘俗世里的畸人。</p><p class="ql-block">后来,他以矿知青的身份,在护矿队工作了几年,再后来,87年吧,补员,正式在矿里参加了工作。生活慢慢好转,也结婚了,并生有一女。定马的妻子美丽大方、爽朗朴实,有一手精湛的厨艺。这让定马在尽享口腹之欲时,常自抚己腹曰:“吾不负汝,吾不负汝”。</p><p class="ql-block">只是,可惜,这样的境况并没有维持多久。饕餮们蜂蛹上山了,西钨的光辉开始慢慢黯淡,走下坡路矣。</p><p class="ql-block"> 93年,定马两口子从山上片调入西钨冶炼厂工作,那时,矿里已经发不出工资,冶炼厂也死火了,只能发丁点儿生活费,杯水车薪,日子举步维艰。实在没办法,于苟延残喘中,在南安城里开了家小餐馆,后,因为客源之故,经营惨淡,终于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 那个英年早逝、写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的北京才俊王小波先生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奢望也在一天天的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p><p class="ql-block">是的,我们永远无法抗拒生活给予我们的所有的苦难与重压及不幸,唯一的就是被动的接受被捶,然后默默承受。</p> <p class="ql-block"> 2002年,西钨关闭重组,定马夫妇下岗。经亲友帮助介绍,去往广东东莞打工。蛇皮袋里满盛的是:下岗人的酸楚、知天命的故事和世事的沧桑。我不知道,那期间,他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也帮不了他。我也是下岗人,自顾不暇,困囿于南安这座小山城里辛苦打拼。</p><p class="ql-block"> 只是后来听到不幸的消息:他因病殒命异乡!正值盛年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焉?</p><p class="ql-block"> 在定马感知的世界里,他历经了磨难与艰辛,咀嚼了酸苦和变故,但他从没有把颓废一丝一毫的写在脸上。他努力,昂扬,向上,乐观,还力所能及的伸出友谊之手,帮助他人,这是非常可贵的一种品质。</p><p class="ql-block">须知,说大话,谁都会,可“善小而为”时,见到的多是不屑的嘴脸啊!</p><p class="ql-block"> 忆往昔,在老五九四叫古的那间卧室兼客厅的小屋里,仲夏夜的温柔弥漫四周。我与汉三、叫古坐听定马抑扬顿挫的吟诵昆明大观楼著名长联:“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p><p class="ql-block">那时,心思纯净,一尘不染,青春无敌,何等意气风发!静夜忆及,恍如昨日。</p><p class="ql-block">可恨的是:纵多少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俊友安在?</p><p class="ql-block"> 身世坎坷的定马,原本只是想好好工作,安度余生。但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下岗潮里,无有幸免者!惊涛拍岸,卷起的不是“千堆雪”,而是无数下岗人无尽的哀痛!定马只是这“无数”中的牺牲者之一而已。</p><p class="ql-block">名家刘亮程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p><p class="ql-block">可定马是孤独的过冬吗?</p><p class="ql-block">生如蝼蚁,命若腐叶。有趣的灵魂吟唱着古老的歌谣:</p><p class="ql-block"> ”日出而作</p><p class="ql-block"> 日落而息</p><p class="ql-block"> 凿井而饮</p><p class="ql-block"> 耕田而食</p><p class="ql-block"> 帝力于我何有哉”</p><p class="ql-block">远古的田园诗向我们展开了一幅灿烂的画卷,但这些,于下岗人没有关系了。</p><p class="ql-block">只有雪崩时的绚丽,雪崩下的哀嚎。</p><p class="ql-block">定马,走好,不要打道,人间,没有伊甸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