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行紀

云水闲人

乙未仲春，二月初九日，妻姊於歸，嫁忻府河曲縣人，矚余夫妻等送行。本因路遙途遠，欲棄之，然妻姊叮嚀甚再，恰又可忙中偷閒幾日，遂成此行。
初七日，妻先行赴太原，與其姊會，置購嫁妝，侯余。
余初八日晨七時離家，九時許至太原。因恰逢週末，南宮廣場有舊物集市，遂租車趨往。至。廣場人稠物穰，舊書甚多，惜時間不裕，無暇挑覽，止費銀二十元購入《中國國家地理》四冊後赴松莊，會同妻及妻妹午餐。 餐畢，租車至太原小店，與妻姊、姊丈等一行趕赴河曲。
二時半離太原，於陽曲上大運高速北行，過忻州，再於秦城樞紐轉五保高速向西，一刻鐘後抵奇村服務站，少憩。
再行，出奇村鎮界不遠，先入雲中山系。行約一時，於石家莊鎮跨汾河入呂梁山系，兩側山體略無黃土，植被稀疏太過，沙石裸露甚多，若論樹木，更乃罕見之物。其生態之惡劣、沙化之嚴酷不容小覷。略為小詩一首以紀之：
沙山突兀景異常，雲中蘆芽此段荒。
且看汾河南流水，試寫歲月幾滄桑。
五時半至岢嵐，於神舟下高速，沿國道209東北而行。約兩刻鐘，抵五寨縣城，天稍陰黑，未入。再折向西北，又兩刻，抵三岔鎮，上繁河高速，入丘陵地帶。於是處也，田壟多順丘勢而墾，洞窯均依土崖而建。坡地雖緩，然土質欠佳，欲耕作，水土墒情尚無保證，何論收成一說？故多棄廢之窯洞、村莊，無足怪矣。 車行間，忽有餘輝透雲而出，霞彩瞬息鋪陳於山野，金光刹那傾灑於田舍，真道不完之淒美，描不盡之荒涼。既感蒼天神工鬼斧之造化，亦歎造物巧奪天工之妙筆。
六時半，於偏頭關下繁河高速，沿省道249逶迤而行，入河曲境，天大黑。行於山梁間，曲徑頗多，車亦不少，且均風馳電掣，煞為怖懼。
河曲縣者，坐忻州西北，乃晉、陝、蒙交界之地，因黃河由北、西、南三面繞縣境曲流而過，故名。據考：河曲一隅春秋為晉邊地，戰國屬趙，一名林胡，又曰儋林。漢屬太原，為河西郡宣武縣地。西晉末年劉淵據離石，其地屬淵。南北朝時屬北魏。唐隸太原，為嵐州宜芳縣地。五代北漢劉崇置雄勇鎮，屬嵐州。宋太平興國七年建火山軍，治平四年置火山縣，熙寧四年廢，屬代州。金貞元元年置河曲縣。大定二十二年升火山州，後更名隩州。元憲宗七年入保德州，明洪武間複置河曲縣，屬太原府，別號熒臺。清雍正二年改隸保德州。民國三年置道，屬雁門道。民國十六年廢道，直屬晉省。庚辰（1940年）解放後屬地曆有更迭，1952年劃歸忻縣專員公署，1983年屬忻州行署至今。
七時許，忽有車載語音提示曰：歡迎來到鄂爾多斯准格爾旗，甚詫，以為錯，詢於姊丈，方知已達黃河東岸，跨河即為內蒙界境。晚來所宿之路鋪村，即在岸側，明日遂可一覽母親河之尊容。聞言已，路途之困頓，瞬息雲散煙消。
憶昔前歲赴內蒙小遊，曾於包茂高速跨黃河而過。其處也，水緩灘闊，遼遠而難見涯際，雖感雄威不足，然卻壯美有餘，觀來頗可怡人心胸，惜者只做匆匆一瞥,引為憾。而今可於意料之外而一親慈顏，豈非天賜之機緣乎。
再行不遠即抵路鋪村，姊丈家人已久侯於門。迎入內，款待勤殷甚再，盥洗，進餐，閒話。近十時，離姊丈家，往宿於村鄰。
村鄰舍於路側，略存牆圍，不設門扉，此地鄉風樸醇，由此而顯。居室沿土炕之俗，炕頭起大灶，取暖、造飯兼而有之。余有陋習，不慣早睡，臥於榻，本欲讀至夜深，孰知暖氣襲來，不覺困意頓生，遂釋書而寢，此抑或為舟車勞頓之故亦未可知。
晚來起夜，未知廁之所在，乃就房後解之。於斯時也，夜靜風輕，天朗星明，缺月半掛，足下忽現一河，略無聲息，悠自北來而南去，既如伏地之銀蛇，又似白鏈而澄江，方識真宿於黃河之東岸也。然有怪者，何為既少驚濤拍岸之巨哮，亦缺波瀾壯闊之浩渺，不解何因所致，歸屋就寢，一夜無話。
越明日，晨六時起，立於房後觀之，頓覺涼風習習，氣清而神爽。俯瞰時，河面是綠水瑩瑩，碧波不驚；平眺處，兩岸則峭不可攀，懸崖壁立。回望裏，村落中炊煙嫋嫋，狗吠雞鳴；仰視間，山巔上碉樓座座，直入雲宵。想當年：
鐵馬金戈臨岸息，烽火臺上狼煙起。
將士戌邊圖報國，嬌娥曾經怨羌笛。
葡萄酒，夜光杯，入喉盡作離人淚。
片片蓬蒿榮枯處，征袍戰衣盡為灰。 查於書，知黃河至此，稱龍口峽，寬不足一裏，落差甚大，本該濁浪滔天，振聾發聵，奈近年於峽口建一水力發電樞紐，起壩斷流而成湖，故失舊日磅礴之勢。離此五裏有石城村，村有石徑禪院，民國所建，依山傍水，蔚為大觀，為河曲首刹。 七時許，歸姊丈家漱洗、早餐。餐點多為自家所成，極是可口。餐畢，本擬往觀石徑禪院，妻恐延誤縣城婚宴，阻行，遂棄之。閒談至八時許，再與眾弟妹觀河於岸，留影幾張以作紀念。近九時，驅車先至峽口，欲登大壩一覽雄渾之狀，至則方知為軍事管制區域，謝絕入內觀覽，引為憾。
龍口樞紐者，坐於黃河龍口段之尾，下游不遠即為太子灘之所在，立於高處觀之，灘呈心狀，不甚大，實為兀立河中之巨石擋阻流沙淤積所成，甚美。壩南為晉省河曲縣境，北為蒙省准格爾旗龍口鎮所轄。壩長百二十餘丈，高十五丈有餘，庫容近兩億。丙戌年（2006年）動工，己醜年（2009）年完竣。
壩前有橋橫亙河上，通於兩省。水出於壩，激流飛濺，響徹峽谷。驅車過境，亦算蒙界一遊，略慰吾心。由此下至灘岸，試於水，流速急而寒刺骨，然亦不甚渾黃，似有澄清之勢，估為壩內沉積所致。
十時半，姊丈車至，會同余等同赴河曲縣城。此段途程約三十裏，費時兩刻鐘。十一時，車至黃河大街西盡之宴所，下，街口立三樓三門式木質牌樓一方，中樓簷嵌“古渡新韻”四字，方知已近河曲第一景也。
妻陪其姊梳妝於發肆。余因開宴尚早，遂信步往遊近處。不遠，既至工農兵劇場。劇場占地頗廣，露天式，依土丘建有坐北朝南之戲臺一區，臺式頗有文革遺風，保存尚好。左書“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右書“指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 臺之西，有門洞穿土丘而過，洞額書“正陽”二字，應為舊城之物，然洞側均為現代之建築，略無古時之遺跡。趨過門洞，洞側之牆綿延東西而去，頗為雄壯，然亦所存無多，且均乃斷壁殘垣，草樹叢生。信步牆下，撫過破損之磚石，翻閱輪回之世事，頓感時光如白駒之過隙，不僅嗚呼而長歎：
牆破人杳事已稀，白雲空數草淒迷。
夜來銀蟾穹廬掛，今月曾經照胡蹄。
十二時許返歸宴所，菜肴多有蒙風，大肉為主，然卻食而不膩，爽口滑軟，由是可知廚者藝技之高矣。席間傳杯換盞，觥籌交錯，能大快朵頤，不亦樂哉。一時許宴罷，趁酒訪西口古渡。 西口古渡者，舊名水西門渡口，在河曲城之西，黃河水東岸。據河曲舊志載：桓帝時，有大賈攜金行於此，死，津長埋之。其子尋父至，津長悉以金還子。帝聞之曰：君子也。遂名"君子津"。隋唐沿用。宋慶曆間曾設榷場，乃與契丹、遼、夏之通商口岸也，為時所重，極是繁盛。有元迄清，經貿更繁，西接寧夏隴右，北通陰山草地。清聖祖特允鄂爾多斯之請，以故河保營與蒙古易，准河民墾蒙古地。至斯商賈輻輳，渡船雲集，五方雜處，兵民繁錯，萬家煙火於斯盛焉。
典出酈道元《水經注》，舊文錄之如後：皇魏桓帝十一年，西幸榆中，東行代地，洛陽大賈齎金貨隨帝後行，夜迷失道，往投津長，曰子封。送之渡河。賈人卒死，津長埋之。其子尋父喪，發塚舉屍，資囊一無所損。其子悉以金與之，津長不受。事聞於帝，曰“君子也”，即名其津為君子濟，濟在雲中城西南二百餘裏。 然此說頗多爭議，按唐李吉甫所撰《元和郡縣圖志》載：“唐貞觀三年於君子津地置河濱縣，東臨河岸十五步，此處黃河闊僅一裏。”河濱者，唐置縣，東臨河岸，因名，五代時廢，故治在鄂爾多斯左翼前旗界內。又《綏遠通志稿要隘》亦載：“（黃河）向東南經冒帶渡，漸屈而南至托克托之河口，即湖灘河朔，亦稱湖灘和碩。又南為托克托、清水河兩縣交界處，曰喇嘛灣，或以為古君子津。”故學者多以喇嘛灣榆樹灣村一帶為古君子津所在。
私以為，權二說較之，酈道元《水經注》更合於理。一者，濟在雲中城西南二百餘裏。雲中城者，戰國所建，坐蒙古土默特平原，遺址尚存，今在托克托縣古城鄉，距河曲約二百五十裏。再者，此處灘闊三裏有餘，水勢舒緩浩淼，擺渡較易。而喇嘛灣闊不足一裏，實非理想之地矣。就此再考於近人所編《河曲縣誌》，卻未見片語隻字及此，甚詫。
舊傳，古渡東岸順流三十餘丈由巨石堆砌而成，至則無所見。今沿河已壘石填土成壩，辟做公園，乃縣民、遊人休閒觀覽之處。餘至時，恰有隨母幼女懷抱琵琶，於觀河廳彈唱《茉莉花》曲，煞是好聽。餘詢之其母，可否換奏古曲一闕。其曰：小女兒不甚熟慣，然可勉力為之。遂為開彈《春江花月夜》。 琴弦動處，既似飛澗落瀑，又如玉珠走盤，忽而高山流水做天籟之音，忽而繁弦急管又繞梁不絕。臨河立於岸畔，沐風趁酒而聽。看黃水悠悠南去，流不盡之滄桑歲月；聞曲聲絲絲入耳，體不完之離愁合歡。真所謂：
。。。。。。
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
忆當年，西口津渡，車馬駢闐，遊人如織。雖草色入微，春意盎然，卻有婦人守河不去，遠眺胡疆，哀怨滿目。輕唱：
西口泛孤舟，黃水逕自流。可憐堤邊望夫人，
恨不折盡岸邊柳。思君不見君，憑誰寄尺素，
殘妝欲卸愁如故，對鏡攬照，方曉朱顏瘦。
凝思間，弦聲戛然而止，一曲終了，余已百感交集、熱淚盈眶矣。遂再無觀覽之意，乃別其母女，與姊丈等驅車往白樸公園。
白樸公園，落河曲城之東，黃河大街之北，隨山就勢而建，占地頗廣，以河曲元雜劇大家白樸而名，多現代建築，無足記者。唯立於高處，可遠觀黃河繞城北、西、南三關而過，可算一景而已。 白樸者，原名恒，字仁甫，後改樸，自太清。元雜劇名家，乾定四年（1226年）生於河曲，後遷真定，晚寓金陵，卒於元大德十年（1306）年，終身未仕。其作有《梧桐雨》《牆頭馬上》《東牆記》諸曲。
文筆塔，在白樸公園西北角，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建，亦稱狀元筆，意在“振東山之勢，以裨河曲風水”。塔體通高九丈四尺三寸，其舊有烽火土墩做底，高三丈，墩面青磚砌築，留有梯道。周匝置碑林長廊，書刻古往今來文人墨客之詩詞曲賦，蔚為大觀。
餘者未足為覽，四時許，離城歸路鋪村宿住，一夜無話。
初九日，七時許啟程，走省道249沿流南下，經河曲、舊縣，過保德縣城，於城南樞紐上五保高速，再經岢嵐、忻州轉大運高速返太原。繼之換乘班車歸家，晚七時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