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连载三）

阿朱

　　诸葛博多一个人坐在生产队的晒谷场边上，想着母亲说的“要不是你跟妹妹，我早就去死了。”诸葛博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是个累赘。他不明白什么是死，母亲说“死了多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再加上白天打了一个大胜战，为保护诸葛家的枣树付出了那么多，回到家里得到的却是一顿毒打，委屈极了。诸葛博多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他想，死了既可以让自己不委屈不挨打，还可以不成为母亲的累赘，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望着浩瀚的天空，繁星点点，奶奶说人死了就变成天上的星星。原来天上都是死人，你在盯着星空的同时有千千万万双死人的眼睛在盯着你。都说星星很美丽，星星是死人，看来死亡的确是一件美丽的事情。多年以后，三十九都的葬礼上是要请乐队的。有人问为什么要请乐队呢？他们可能觉得终于死了，好开心啊，要庆祝一下吧。诸葛博多好多好多年前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了。

稻田里的青蛙不知疲倦地叫着，换做平时，诸葛博多一定会拿上一把手电筒，邀上鼻涕秀，到田里抓青蛙。青蛙很傻，只要你用手电照着它，它就那样一动不动，任由你去抓它。有时候，鼻涕秀还会带上一把鱼叉，田里的泥鳅很多，鼻涕秀叉泥鳅很有一手，经常可以叉到满满一篓的泥鳅。在晒谷场上，点起一堆稻草，烤青蛙、烤泥鳅。闻着很香，吃起来腥味很重，可那毕竟是肉，只要是肉就是美味的，腥味不但不会影响食欲，反而会激发你的味蕾，将单一的味道吃出不同的花样。

　　今晚，诸葛博多却不再去想那些无聊的事情了。月黑风高夜，自杀好时节。诸葛博多决定去死了。诸葛博多并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多么的伟大。他想让母亲没有累赘，也想早日成为天上的星星，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看着三十九都。看看笔架山顶的古迹寨，听说那边有个石头垒成的城堡，超好玩的。

或许对于大人来说，这样就决定去死太草率了。可你不能按照大人的标准去要求一个孩子啊，他只是单纯的想去死，而且他也觉得自己的理由足够的充分了。理由足够就要去做，说到做到。

在回家的路上，诸葛博多经过了那棵枣树。他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但他在电影上看到过，普通人死前要跟心爱的人告别。英雄却总是跟物告别。半夜三更，他没法找人告别，他只好跟他亲爱的枣树告别。这不得不说时势造英雄，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也有偶然。

他站在枣树下，轻轻抚摸着树上的小枣，夜已经有点深了，枣子上有薄薄的一层露水。白天，诸葛博多在这里打了一场打胜战，当时的他何其风光。可一回到家就被一顿胖揍，人生世事无常啊。“枣儿啊，枣！以后我再也不能保卫你了，你可要好好地活着，结出世界上最甜的枣，让我爱的人们去细细品尝吧。我走了，我的枣树！”何其悲哀、何其壮观、何其大义凛然，情到深处，诸葛博多摘了一颗枣，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其实，这时候的枣根本就没有味道，诸葛博多却吃出了甜味，因为他投入了感情。这些，当然是他长大以后才明白的。

　　在于怎么死的问题上，诸葛博多是有经验的，当然也不是他自己的经验，毕竟他也没死过。他决定喝农药。这样的决定也不是随便做的。

几年前，当他一身污泥从外面回来时，他看到家里场面十分混乱。左邻右舍，堂哥堂叔，堂嫂婶婶们都来，他们有的堵前门，有的堵后门，把他的母亲堵在院子里。母亲手里拿着一根扁担，嚷嚷着：“我要去碾米，你们干啥拦着我啊？”突然，四叔从后面抱住来母亲，众人围上去，抢过她的扁担扔在地上，五哥拿来了绳子，将母亲给五花大绑起来。诸葛博多岂能看着那么多人欺负自己母亲，于是他冲上去，想推开那些人，掰开四叔紧锁母亲的双臂，无奈力量过于弱小。他一口咬住来四叔的手臂，四叔被他咬得生疼，也不敢放手。直到绑好了母亲，四叔才提起他那粗壮的胳膊，轻轻一甩，就把他给甩在地上。顺手给来他一巴掌，“兔崽子，你妈寻死，我们救她呢？”诸葛博多坐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死，但是那么多人都在抓母亲，也许，母亲真的犯了大错。

过了一会儿，赤脚医生来了。他叫众人帮忙往母亲嘴里插进一条塑料水管，插进去很长很长，诸葛博多都怀疑是不是从肛门那边出来了。然后取了一个沽酒用的漏斗放在水管的一头，往里面灌水，是那种用肥皂洗出来的水。一直灌，灌到母亲实在喝不下去了还在灌。诸葛博多甚至怀疑他们要合伙把他母亲毒死。可他势单力薄，只能在边上看。这时候，母亲开始往外吐了，她几乎把刚刚喝进去的肥皂水都吐出来了，顺带还吐出了很多中午吃的酸菜和米饭。如此几次后，母亲终于吐到没东西可吐了， 一群人才罢手。他们把母亲扶到房间，几个妇女轮班照顾母亲。

　　在回家的路上，诸葛博多已经做好决定要喝哪瓶药。他知道家里的农药都在家里的杂货间放着。其实总共也就两瓶，农药这东西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家里囤那么多的货呢。

当他无比平静地推开杂货间的门时，迎面吹了一股阴森的风，毫无征兆，却有实实在在的风。那是从地狱吹往人间的风。那是死神的呼吸。诸葛博多突然觉得身上好冷，身上一个哆嗦，浑身竖起鸡皮疙瘩。他自己就这么死了吗？诸葛博多有了那么瞬间的犹豫。可他最终还是跟自己说，就这么死了吧。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他在杂货间的角落里，在化肥袋的后面，他看到那两瓶农药。药瓶上印着白色的骷髅，好像还带有荧光，月光透过门窗照在瓶子上，那骷髅显得十分恐怖。上面印了三个大字，他只认识“敌敌”两个字，后面的“畏”字老师还没有教，他自然没有学。大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他没有认真看，因为看不清楚，想来也不认识。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瓶子，拧开盖子，一股冲天的臭味扑鼻而来，臭，太臭了。也许这就是死亡的味道，黑暗中他看到来黑白无常向他招手，牛头马面也慢慢向他走来。他知道，这痛苦只是一时的，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为自己也为母亲。他还安慰自己或许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呢？他闭上眼睛，准备将药瓶里的农药一饮而尽……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一个事情，母亲喝农药时手里拿了一根扁担。对，他应该去找根扁担去，他还应该去碾米。他顺手将药瓶放在化肥袋上，趁着月光，他在杂货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扁担。扁担上挂着铁挂钩，他小心翼翼地把铁挂钩取下来，把扁担抓在手上。然后将扁担架在肩上，谁知，扁担的一头碰到了农药瓶，将农药瓶碰倒在地，刺耳的碎裂声吵醒睡梦中的母亲。

　　黎明前的黑暗已过，枣树上，那烦人的蝉儿正悄悄地脱掉衣服，等着太阳爬起来，他们又可以在树上取笑那些一本正经穿着衣服喊热的人们。一串串小枣上，薄薄的露水终于凝结成一滴晨露，轻轻地滴到地上，瞬间都钻到土里，被树根吸收了，有了养分，小枣一定会长得更快更好。

感谢黄文怀、黄生钞提供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