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六)一个乡村清道夫

何先学

<p class="ql-block">  没有谁会把路边的狗屎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例外!</p><p class="ql-block"> 每天,全村人在队长的吆喝下上工收工,收工后,各回各家各做各的私事,或砍柴,或割草,或浇菜。父亲收工之后一般都是去砍柴,他似乎只能做力气活!砍柴回家后,爱干净的父亲去村边河里洗了干净,换上干净衣裤,穿好袜子鞋子,坐我出生的房里,开了窗,在窗下小河哗哗流水声中安静地拉二胡。有时候,父亲的下放回家务农的小叔叔——我小爷爷——也会进来。小爷爷比我父亲大几岁,是我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他经常和我父亲一起抽烟,并在我出生的房里关紧门窃窃私语,好像在策划什么大事。但更多的时候,小爷爷是来我出生的房里边听我父亲拉二胡边翻看我父亲带回来的几本《诗刊》和《人民文学》,还有《呐喊》、《彷徨》,和父亲通过在公社工作的同学搞来的一些旧报纸。小爷爷也有在我父亲的二胡伴奏下轻轻哼唱的情景。但是有一天,父亲砍柴回家后不拉二胡了,而是左手提粪筐,右手拎粪铲,开启了他的拾粪事业。</p><p class="ql-block"> 父亲先把村里房前屋后的狗屎鸡屎猪屎牛屎捡拾干净,将粪倒入公家建在村口路边的大粪坑后,又前往村前村后的稻田水渠或蜘蛛脚似的伸向四面八方的小路,捡拾各种牲畜粪便,主要是狗屎.因为猪是圈起来的,鸡也是圈起来的——门前的稻田埂上专门放了毒药防止村民的鸡占公家便宜,而牛屎,则主要拉在它吃草的山上,唯有狗是自由行走的,也是自由地想在哪屙就在哪屙!</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这是父亲去世前和我的留影,当时,我刚哭过,因为我从医生那知道父亲时日不多了。父亲问我眼睛怎么是红的?我撒谎告诉他,我患了眼病。)</span></p> <p class="ql-block">  故乡的七十年代,种菜和养鸡是受限制的,但对于养多少狗,则无规定。农村的狗,当然是正宗的柴狗。这种喜欢被人抚摸的狗,一丝一毫都不走样地遗传了它祖先狼的外貌。额平的三角形面部长着尖且短的嘴,直立或半直立的耳朵向头部正前方半垂着;后腿平直,行走时高翘起它的金钱尾或镰刀尾;卧下前,总是神经病似的转三圈后,才安心卧下,将它的狗头蜷缩在前腿弯处睡觉,煞是可爱!</p><p class="ql-block"> 说是养狗,却不见谁家会专门为狗做饭,甚至剩菜剩饭也轮不到它吃。狗,就真的饿成了狗,它必须自力更生,成天饿鬼似的这也嗅嗅那也抓抓,听到谁家女人给孩子巴完屎后尖声唤“狗——狗狗”,一村的狗便争先恐后赶去干饭,它们像我们吃粽子似的大口吃完地上的,再伸长温软的舌头舔净孩子的屁眼,待主人一声凶吼“瘟狗崽,滚开了”,它们才夹起尾巴走了,边走边回头看看主人,看看孩子,卷起柔软的舌头舔舔嘴角,一脸的表情尽是意犹未尽和对热屎的无尽回味!一泡热屎肯定难以果腹,狗们便四处游荡。由于它的行踪不定,所以到处拉屎。</p><p class="ql-block"> 房前的狗屎一目了然,人们见了,自然要辱骂几句狗,但也会随手扫除。但屋后臭牡丹丛中的狗屎有一定的隐蔽性,常常被人们选择性的看不见,因此没人打扫。臭牡丹喜阳也耐阴,又不择土壤,只要没人打扰,它在哪都能茂盛地生长,而屋后的臭牡丹,长势更是表现得特别良好。这种摸一下便手留余臭的植物,它的淡红色、红色或紫红色花朵似乎整个夏季都盛开不败,引来甲虫、绿头蝇和翅面黑褐色、斑纹浅青色半透明的蓝点紫斑蝶。臭牡丹的茂盛,还为癞蛤蟆、老鼠和石龙子等小型动物营造了游乐场所。所以,狗们便喜欢在这些地方猎食,并毫不讲究地就地拉屎,让我们这些喜欢捕捉甲虫和蝶的孩子经常踩上黏糊的狗屎,甚至还有更小的孩子会捡起干透了土白色的狗屎当作珠宝揣进口袋!</p> <p class="ql-block">  曲水浇灌着农历五月的丘陵梯田,阳光从禾叶间漏过,照亮着禾下水面上的偷偷生长的眼子菜、莲子草和开着紫色花朵的鸭舌草,当然还有浮萍。身体细长又轻盈的水黾优美地栖息在水面上,令人生畏的蚂蟥则活跃于水中层,但田螺是在水底田泥上安静地卧着的,它伸出柔软的触须,在等待食物的到来或等待同伴的到来。这个时候的稻花已经开了,淡黄色的稻花开得朴素;似乎没有蜜蜂或蝴蝶喜欢稻花,但蜻蜓却忙碌期间,小巧机灵的红蜻蜓飞累了,就停在高出禾苗半个头的稗草上。这个时节没有了蝌蚪,青蛙们常常蹲伏于种田埂上的黄豆根部。黄豆粗壮的茎杆上密生褐色硬毛,卵形叶片上是温柔的白色绒毛,它为青蛙提供了一个荫凉世界。青蛙蹲伏着,人来了就“噗通”入水,先是装模作样向水田中间游,却于半道使后腿搅浑水,于浑水中调头潜回原地。到了原地,蛙也不急于上岸,只探出半个头,将两只前爪扒在田泥上,两只健壮的后腿呈不规范的八字形悬浮于水里,作势随时逃窜。田埂外坡是割了又长长了又割的野草,有长势极好且顶着一朵紫色花的猪母刺,还有色红艳晶莹、味酸甜芳香的刺泡——这是孩子们喜欢的零食。人可以来水田劳作,狗更是想来就来,谁也阻止不了它们在水田猎食老鼠和青蛙。所以田埂上尤其是田埂外坡上的草丛中也常常隐藏着狗屎,让采摘刺泡吃的孩子或割草喂牛的孩子经常随手一抓就是一把狗屎。</p><p class="ql-block"> 在灌田的水渠上,或水田一头的乱石堆上,通常生长着一株两株桃树。当然,这时节的桃子早就没了。但桃树外皮受伤处会溢出并凝结透明或绛紫色的桃胶,如琥珀。这也是我们孩子们喜欢的零食,但在捡拾脱落在地上的桃胶时,也经常摸着狗屎!</p><p class="ql-block"> 让村民们恼火的狗屎,因它的个体量小,又多散落在草丛,不好清理,村民们便没把它纳入积肥的屎单里。狗屎在村民眼里的唯一作用就是借它的臭名来骂那种谁都不愿理睬的人——臭狗屎一样!</p> <p class="ql-block">  但现在,狗屎遇见识货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中午或者黄昏,村里人总能看见一个人戴着破草帽,叼着烟斗,一手提着粪筐,一手拎着月牙形的粪铲在村前村后在田埂上在小路上勾头寻觅,偶尔用粪铲把什么东西勾起抛进粪筐。</p><p class="ql-block"> 没错,这个人就是我父亲,他在收工之后捡拾狗屎或其它动物的粪便,也捡拾着村人对他的敬意——村里人都想不通,一个爱干净、喜欢穿戴整齐的人,居然不嫌弃臭狗屎!</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新疆到家的第二天,把带来的各种香烟给了我爷爷,又把我奶奶床上垫席子下的稻草拿掉,铺上了他带回来的毡子,结束了奶奶垫稻草睡觉的历史。父亲还把带回来的高腰胶鞋和工作服等物件,给叔叔他们一一做了分配。接着,父亲又把家里所有木格窗上糊的各色纸撕了,拿出一大卷让村里人称羡不已的薄膜纸,把家里的窗子悉数钉上薄膜纸,透明的薄膜纸让昏暗了百年的老屋顿时亮堂了。一天,父亲坐我出生的房间窗前拉二胡,他在优美的旋律中看到两只狗咧着嘴伸出舌头喘着气正在恋爱,另外几只围观的单身狗,一只翘起腿在河边一棵树的根部用它的骚味很重的热尿书写它内心的渴望,一只用前爪在桥头的湿地上奋力划分它的管辖范围,还有一只无羞无耻地在一丛正开着花的紫地丁里半蹲着专注地拉屎。父亲放下了二胡,把来来去去的人看了好一会,见只有人挥起棍子打散了紧密相连的那两只狗,却无视脚下的那泡热狗屎。父亲摇摇头,放下二胡,去猪圈外拎起粪筐,拿上粪铲,开始了他的清道夫生涯。</p><p class="ql-block"> 每个村都有一个巨大的粪坑,用来收集各家必须按数目上交的猪屎人尿,待发酵好,再掏出来撒到田里做底肥。我村也有一个这样的粪坑,而且还是敞口的,就在村口路边。整天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敞口粪坑里,坑壁边沿墨绿色的稀汤里,成堆的肥胖的蛆蠕动着,它们甚至还努力地拖着线头似的尾巴往上爬;干结的面上蹲着大大小小的颜色不一种类不同的蛙类,老鼠自然不会缺席,于是就有了前来猎食蛙和鼠的蛇。每当晨昏时刻,一团一团的蚊虫在粪坑附近的上空,快乐地哼唱着小令长调,嚣张地舞蹈,不知疲倦地狂欢。这粪坑贡献出来的浓烈骚臭,弥漫着整个村子,使这个山坳里小山村像一块巨大的臭豆腐。</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叼着烟斗在粪坑隽永的臭味中抽着烟,思考着。此后,父亲每次往这粪坑倾倒捡拾来的牲畜粪便的同时,还要往粪坑里扔进去一抱博落回。在我故乡满山都有的博落回,长得比人高,细脉网状呈淡红色的叶片表面绿色,背面则女人化妆似的敷一层白粉。这种有着丰富的乳黄色浆汁的植物全草大毒,把它割回来埋田里杀虫是我们那的传统。父亲割了博落回,又割了黄荆将粪坑表面厚厚盖一层后,气味淡了,蚊虫少了。也没谁安排,父亲突然就成了这个粪坑的专门清理者——以前,每次进入粪坑里给前来挑粪的村民掏舀粪汁,都需要队长点名安排。这粪坑里的内容足够全村男女挑一天的,起初,父亲站坑沿上持长柄粪勺就可以出粪了,到后来,父亲必须穿上他从新疆带回来旧的连体防水服下到坑底才能把整个粪坑清理干净,然后再储粪……</p><p class="ql-block"> 父亲清理完粪坑,收拾起干净衣裤,去了村边小河下游的潭里把自身洗净。</p> <p class="ql-block">  村东村西各有一条小河,两条小河在村前汇合,这样,河在我村就有了女人脖颈上项链的样子了。</p><p class="ql-block"> 清冽的河水来自村后的大山,由森林和竹林里的涓涓溪流汇集而成。出了山的河水有着逃学孩子一般的快乐,她们跳下青石崖,又穿过石灰岩缝,一倾而下;河水在山谷间荡来荡去嘻嘻哈哈哗哗啦啦的喧哗,受到了鸟的嫌弃,它们扑楞楞飞进林间叽叽喳喳直是埋怨那一河的水。但青鸟不在乎河水的喧闹,它站在藤萝下的岩石上或倒在小河上的朽木上,渔翁一样安静地等候着小鱼小虾的到来。其实,阳光也烦这河水,因为再烈的阳光,浸在河水里也只能变成映照在水底各色石上的光斑。而月光呢,她在河水里简直就不是月光了,是一川的碎银!水们疯啊癫啊,没心没肺地一路撩拨着菖蒲,戏弄着鸭脚板,逗耍着青苔,身子滑过岩壁,跌下去翻出雪花一样的白,哈哈笑着打着旋走了。倒是水龟子、溪蟹、胸棘蛙和水老鼠、水蛇等生灵,长期以来一直被这溪水宠爱着,它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经营着自己的生活,这生活也包括相互争斗和厮杀。小河两岸的桃树、芭蕉和竹子从来都是文静的,她们不争不斗,只管向着阳光和河水争宠。不过,她们喜欢臭美,但凡天还亮着,她们就临水照呀照的,没个够!风一来,她们就柔软地扭着摆着,还窸窸窣窣碎语不休。</p><p class="ql-block"> 然而,当父亲在小河洗涤时,发现这下游的河水少了几分上游的清明,也不如上游顺畅,她们被各种垃圾绊着脚步,踉踉跄跄。而且,这下游似乎没什么生灵。父亲问村民为啥把垃圾扔河里?村里人说反正也没人管,垃圾扔河里,发水就冲干净了,省力。</p> <p class="ql-block">  次日,村里人发现河里有个人叼着烟斗在清理河道。没错,他就是我父亲!</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清理河道的只有我父亲。第二天,清理河道的还是只有我父亲。第三天收工后,七八九个村民拿着镰刮、钉耙等工具,都跳入了河里……</p><p class="ql-block"> 跟人一起跳入河里的,还有跟人来的几只狗。但很快,这些湿了皮毛的狗就上了岸,它们恼羞成怒地喷着鼻子里呛的水,发狠抖着一身的水。狗的狼狈,让干活的人哈哈大笑。被堰塞许久的河水在我父亲他们的梳理下恢复了精神,也跟着笑起来,她们挨挨挤挤前呼后拥笑闹着奔下山去,头也不回!临走,还顽皮地打湿我父亲他们高卷的裤腿和衣襟,甚至,还打湿了我父亲的烟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