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悲歌：记晚清翰林陈鼎跌宕起伏的一生及其后代生活片段 之十

FANG

(二)传说和事实似乎不符

当然，口口相传的历史毕竟与史实有差距，但因为那是120多年前的事了，能查到的资料已很少，如今只能从官方档案及逻辑推理等来推论当年的情况了。

首先，官方文件上没查到朝廷有处死陈鼎的旨意。

第二，陈鼎与六君子被抓的时间不在一年。陈鼎虽然是在1898年写的《别论》，但他是1900年被抓的，而六君子被砍头发生于1898年。除非他被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但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因为老佛爷他们当时到底还有点儿忌惮，特别是忌惮外国人说话，所以不可能抓来放去的。

第三，从我二姨婆亲耳听到她父亲的讲述分析，没有发生过陈鼎和六君子同时被绑缚刑场这回事。陈鼎入翰林院后，他小弟陈韬去京城参加过几次会试，每次都住大哥家。我二姨婆陈衡哲在她的早年自传里写到，“戊戌六君子被处死时，我父亲(陈韬)在北京，他告诉了我们他的亲眼所见。他说，在去刑场的路上，学问高深、人品高尚的其余五烈士都不由自主的恐惧颤抖，只有谭嗣同双手合十、神态平静安详。”

《陈衡哲早年自传》

如果陈鼎陪六君子法场，之前应该早就抓起来了，陈韬不可能还住在大哥家。而且如果他看到了他大哥曾被押法场，他不可能从来不跟家人说。

这里顺带有个质疑：百度百科及几篇文章中称，陈鼎是军机处行走，查这说法的来源，是源于“毛泽东与吴祖光的姻亲渊源”一篇文章。这可能是误传，陈鼎似乎没当过军机处行走（不过我上一篇说过，湖南衡东平田村陈氏族谱里确实写了他是军机处行走，只是我的确没在清朝文献中查到）。

(三) 顺带说一下菜市口

不过既然说到菜市口行刑的事儿，我就想把犯人押往菜市口的真实情况说一说，因为以前听家里人讲陈鼎故事时，我是认认真真的去看了两篇关于菜市口的文章的，不想浪费。

菜市口是清代杀人的法场。戏文中唱道“推出午门斩首”，其实是拉到菜市口“出红差”，砍头。

菜市口行刑场（1900年）-载有犯人的囚车进入菜市口

死刑犯人离开刑部大牢要从刑部西门出来(西门又称“白虎门”)。坐上囚车，出宣武门(宣武门也被称为死门)，在宣武门的城门洞顶刻着三个大字：后悔迟。到护城桥（又称“断头桥”、“断魂桥”)。在宣武门外大街有一家卖酒的“破碗居”，专门为犯人准备一种“混合酒”，据说人喝下以后，不会哭喊，不知疼痛。死刑犯在“监斩棚”前听“死刑谕旨”。

现在的菜市口十字路口，早年是丁字路口(我家传说说的位置还挺准确，的确有个丁字路口)。刑场就在现在的十字路口往东一点绳匠胡同北口东边。行刑时监斩官的席棚就搭在鹤年堂药店门口。那时的鹤年堂不在菜市口西北角而是在东北角，药店前的大街就是刑场。

菜市口行刑场位置示意图

(四)清朝档案里关于陈鼎被监禁的记录

转了一大圈，说完了家族传说，现在得说说“官方文件”里陈鼎被弹劾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了。

前面说过，陈鼎虽然不赞同冯桂芬关于选举方面的主张(这是冯氏学习西方最关键点)，但陈鼎关于科举考试及通婚姻、合宗教等等方面的想法还是让守旧派惊掉了下巴，那时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桐还认为“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而同在翰林院的陈鼎竟然提出上述主张，这在保守派眼里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了。徐桐这些宁可亡国也不变法的主儿，早就暗中磨刀霍霍，准备将来一有机会就要除掉陈鼎等人。

最后徐桐选定利用每三年一次对京官政绩进行考核的机会对陈鼎等人下手了。记得前面说过吧？光绪十八年(1892年)那次也是借三年一次的考核机会以所谓“科考舞弊案”发难的，而陈鼎两次都是和一个叫周锡恩的翰林拴一块儿，一起倒霉的。可见他俩一直被徐桐这些保守派记着账呢。

徐桐。哎，怪不得这么坏，长相就坏😂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正月二十五日，“大学士”徐桐和昆冈向朝廷呈递奏折：《为特参编修心术不端，衣冠败类，请以一并革职事折》。该折称：

窃维(我认为)三年考绩，为国家激扬大典，所以严黜陟(官吏的升降)，励人才也。……

编修陈鼎，性情乖谬，心术不端，所注《校邠庐抗议》，多主逆说。告假检讨吴式钊，勾结外洋，贿卖矿产，已有参案可凭，现在坐敛重资，逍遥事外，自以为有恃无恐。

告假编修沈鹏，丧心病狂，自甘悖谬。

以上三员，均属衣冠败类，应请一并革职，交该地方官严加管束。

翰林各官皆文学侍从之臣，宜如何束身自爱，用备朝廷任使，似此与辱清班，断难稍事姑容。理合据实纠参，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大清德宗景皇帝实录》

这个奏折前后弹劾翰林院编修共计六人，除了上述三人外，还有前面提到的周锡恩等，此处略过。奏折提出的建议是革职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徐桐的参折递上之后，慈禧立即照准，并于二月初九日及之后以光绪皇帝的名义颁布上谕，上谕的罚处比徐桐提出建议的措施更严厉，加重对陈鼎等人的处置。

慈禧太后

仔细查《大清德宗景皇帝实录》，可以看到就陈鼎“犯上作乱”事先后共有三个谕旨，三个谕旨内容包括定罪名、扣帽子和采取的监管监禁措施，为了表述清楚，我分开来说：

第一，定罪名：

给扣上了非安静守分之人啊、衣冠败类啊、性情乖谬、心术不端啊等等罪名，前面的那些形容词都是大帽子，是虚的，后面跟着一句“所注校邠庐抗议，多主逆说”才是关键，是他写的《别论》忤逆了老佛爷的意志，所以给定了个思想罪。

第二，处置方式：

就处置方式徐桐上奏如下：

“如仅交各地方官严加管束，终恐有名无实。其陈鼎一员现尚在京，著翰林院传送刑部，由部解交到籍，即著俞廉三严饬该地方官监禁。”

前面说过的三人，只有陈鼎最好办，他在翰林院老老实实等着被抓呢，其他两人都请了假。但是对于陈鼎，徐桐泛泛地说交给地方还不放心，怕万一陈鼎原籍有熟人利用关系庇护他。于是进一步建议：移交刑部，由他们亲自押运到老家，让俞廉三严令地方官监禁。

俞廉三是湖南巡抚，也曾赞助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不知新政失败后他怎么没有落马。

俞廉三的手札奖状

谕旨“批复”如下：

第一次：说据翰林院奏，已经将陈鼎、吴式钊传送刑部，马上把他们革职，由刑部再转交兵部，并把上谕发往沿途各地，妥慎押送俩人回原籍。命令地方上永远监禁。免生事端。

这个谕旨奇怪在于把人又交给兵部了(徐桐的奏折是说由刑部押送回老家的)，兵部还管押送犯人吗？大概为保险起见，派军队押送，怕他们跑了吧。

第二次谕旨和第一次的没啥太大区别，只是强调说要永久监禁在省监狱。

第三次：“此等劣员。不可稍事姑容。著……督饬各该臬司，俟该革员等解到，即收司监。迅饬管狱各官，严行监禁，仍不时认真巡查，毋任与地方人等，往来交结。”

第三次的谕旨着重于犯人到地方后的监管措施，更为严厉、具体，可见恨之切。

第二次的谕旨最后还有一段，是要杀一儆百的意思：

翰林院为储才重地，膺是选者，率皆敦品励行(砥砺品德、发奋学习)，束身自爱。岂容此等败类滥厕(混充其间)清班。嗣后著该掌院学士随时考察，傥再有逾闲荡检(越出法度，不遵守道德规范)、偭越规矩之员，即行严惩处，毋事姑容。后面的话显然是杀鸡给猴看，谁还敢主逆说？看看这几个人的下场！

这就是在“官方档案”中查到的有关抓捕和监禁陈鼎的全部内容。

老佛爷直接给六个翰林判了“永远监禁”。这“永远监禁”不是《大清律例》里的正式刑罚，不在《大清律例》的律文里，可是又在《律例》的“附例”里，这种游离状态的处罚是因为不好归类，朝廷不想犯人再出来，想把他们关死为止。于是从正月二十五徐桐上折到二月初九第三次谕旨下，十几天的时间，这几个翰林没经过审判，就直接送刑部大狱了。

大清律例

(五) 说说沈鹏、吴世钊、徐桐和荣禄

这里也想说说与陈鼎一起被参的两人：沈鹏和吴式钊。周锡恩在前面关于1892年那次所谓“科考舞弊案”事件中介绍过，这里不再赘述。

沈鹏也是翰林院编修，他在戊戌政变后想上呈弹劾三凶荣禄、刚毅及太监李莲英的奏章，在衙门内碰了钉子，他又跑到东交民巷去找徐桐，被徐桐屡次赶出门外。一气之下，他把奏章登到报纸上，……。

东交民巷老照片

吴式钊是翰林院检讨，与外国人来往密切。他被革职并判永远监禁是因为徐桐格外憎恨洋人。庚子事变后吴式钊被释放，先回原籍，后又到京城寻找官复原职的机会。结果他干了一件臭名昭著的事，出卖他原来的好友、记者沈荩，致使沈荩被虐杀，这是清史上一个有名事件。

那么弹劾三人的徐桐何许人也？

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闻名的顽固派首领，他主张宁可亡国，不可变法。

徐桐特别受慈禧的纵容与宠爱, 据说他每见洋人就要以扇掩面，可他家偏偏住在东交民巷，与各国使馆相邻，于是他就在大门口贴上“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对子，来表示自己对洋人的憎恶。他公然提出断绝与各国往来，杀尽在华洋人。有人评论说，徐桐所痛恨的陈鼎与沈鹏，是翰林院中最有良知的官员，自然他不能放过他们。

前面家族传说为陈鼎说情的荣禄大家应该都知道，他先后担任总理衙门大臣、兵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等职。据说荣禄并不反对维新，只是反对康梁维新。如果家族传说有影儿的话，荣禄向老佛爷求情是有分量的。

荣禄

关于陈鼎的美篇，我写了一个系列，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点本篇右下角“来自作品集 乱世悲歌：… ”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