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突变

毛屯村人

<p class="ql-block">我的回忆系列之十三</p><p class="ql-block"> 风云突变 作者 毛屯村人</p><p class="ql-block"> ( 1 )</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七年“一·二五”夺权是菏泽“八一八”派革命群众组织辉煌的顶峰。以一中“八一八”红卫兵为代表的这一派,集合在“菏泽革命造反联络总站”旗下,包括工农商学政各行各界,几乎囊括了所有革命派群众组织,得到社会上大多数人的赞同和支持,占据了绝对优势。对立的保守派组织人少士气低落,已经溃不成军。也许盛极而衰是一条规律,但“八一八”派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袭来。仅仅半个多月后,二月十二日,“八一八”被打成反革命组织,随后的全区大镇压和消毒,瞬间把这最大的群众组织打入深渊。几个月盖起来的高楼,眨眼就塌了。为什么?这要从济南的“一·三一”事件说起。</p><p class="ql-block"> 山东的文革从济南开始,济南的文革从大学开始。济南的大学首屈一指的当然是山东大学。山大是教育部属全国重点大学,历史悠久,教学力量雄厚,有一批知名教授和专业,特别是文史哲类。校长成仿吾是参加过长征的著名文化人,郭沫若的战友。其他几个学院如山师、山医、山工等,无论规模、名气和影响,都比山大差一截。文化大革命兴起,山大学生最先起来造学校领导的反,成立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十月起走向社会,派红色敢死队进驻省委,下企事业和机关宣传发动,组织串联队赴各地煽风点火,势力逐渐壮大,影响扩大到全省,成为济南乃至山东名气最大的群众组织,是革命派的中坚和代表。其他院校如山师“文革串联”、山医“东方红”、山工“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等,事实上都是配角。</p><p class="ql-block"> 运动初期,在阻力和困难较大的时候,山大和其他几个学院的红卫兵互相支持,配合联动,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十月,以山大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和山师文革串联红卫兵为主,共同组建了“红卫兵济南指挥部”。随着运动不断深入,形势好转,两大主力开始发生分歧,矛盾增加;明争暗斗,互不相让。山大主义兵人多势众,以老大自居,终于在十二月初拉出来,单独成立“红卫兵山东联络总站”,并且组建“山东工人联合会”。山师文革串联红卫兵以“红卫兵济南指挥部”的名义将山大主义兵开除,后更名为“红卫兵山东指挥部”,并成立“山东工人总指挥部”。济南的造反派公开分裂为两大派,相互攻击拆台,愈演愈烈。</p><p class="ql-block"> 这时杀出一支黑马:山东省公安厅革命造反总部。总部也是群众组织,自称是造反派,在厅内人数最多,控制局势。除了公安系统外,总部在社会上影响并不大。但因为是专政机关,能量巨大。不知什么原因,总部对山大主义兵没好感,和山师文革串联走得近。一月二十二日,在省城风雷激荡的夺权前夕,公安厅造反总部邀请“红卫兵山东指挥部”和“山东工人指挥部”的头头到公安厅开会,明确表态站在“红山指”和“山工指”一边,支持他们,反对山大主义兵和“山工联”。“红山指”和“山工指”士气大振,当场控诉山大和山工联的罪行,表示要坚决摧毁它们。</p><p class="ql-block"> 一月二十四日夜,山工指、红山指在公安厅总部支持下,组织数千人偷袭“山工联”总部,砸毁办公设施,抓走会长董金福,关押到公安厅。“山工联”多次要求放人未果。一月三十一日,数千名愤怒的“山工联”成员冲进省公安厅,毁坏器物,殴打干警,一片混乱。危机中公安厅总部向济南军区求救,军区犹豫不表态。双方一起去见刚到济南的王效禹,王效禹说:这种做法(指占领公安厅)是错误的,肯定有坏人捣乱,先把他们的头头抓起来再说!济南军区和公安厅总部都同意王效禹的看法。</p><p class="ql-block"> 一月三十一日晚十点,全副武装的部队包围了省公安厅。造反总部用高音喇叭宣布:“山工联”是反革命组织!当场抓捕二、三百人,捆绑六十多人,将占领者全部驱散。现场发生激烈搏斗,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山工指”、“红山指”在部队支持下,一鼓作气捣毁了“山工联”所有的分会,并开进山大,砸毁联络总站和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总部。第二天,济南卫戍区发布通告:坚决镇压反革命!</p><p class="ql-block"> 两派群众组织的争斗,在专政机关参与、部队介入下,以一派遭残酷镇压、被打成反革命而告终。</p> <p class="ql-block"> ( 2 )</p><p class="ql-block"> 风云突变!当济南大镇压的消息传来时,菏泽“八一八”派十分震惊,感到非常意外。大家议论纷纷,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势力的新反扑。运动已经到了夺权的关键时候,斗争激烈,你死我活。但是,谁是镇压的凶手?省委、省人委已经瘫痪,“红山指”、“山工指”实力弱小,造反总部是公安厅的群众组织,它有什么权力把一个全省性的工人组织打成反革命?读了夺权后的《大众日报》刊登的济南卫戍区关于坚决镇压反革命的通告后,我们才明白,原来后盾是解放军。但问题是,中央指示军队介入支左,你可以支持一派,不支持另一派;怎么可以把对立面打成反革命组织?大家想不通,无法接受这个现实。</p><p class="ql-block"> 然而,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现实都在按照它自己的道理发展。济南镇压“山工联”和山大主义兵很快在全省引发连锁反应,凡是他们的下属组织和与之有联系的群众组织几乎都被株连,遭到镇压和取缔,闹了几个月红色革命的齐鲁大地霎时间一片白色恐怖。</p><p class="ql-block"> 菏泽“八一八”派面临严峻考验,似乎在劫难逃,因为我们和山大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联系较多。自一九六六年九月起,山大学生田素豪(巨野人)、申玉磊(定陶人)等来菏串联,他们和北京、济南其他院校的红卫兵组成“京济串联队”,长期驻扎在菏泽,支持和指导我们的活动。除了他们来,我们还先后派出王忠本、张守烈、常金文等作为联络员,常驻山东大学,学习了解山大和济南运动的情况,掌握动态。在山大主义兵的指导和帮助下,“八一八”派成立的“红卫兵菏泽联络站”是“山东省红卫兵联络总站”的下属组织。我们的许多活动也是以山大主义兵的活动为样本开展的。比如,他们向省委派驻了“红色敢死队”,我们学习这个办法,也向地委、专署派了“红色敢死队”。当山大和山师、“山工联”和“山工指”在济南公开分裂成两大派后,我们顺理成章地支持山大主义兵和“山工联”,站到他们这一边,认为他们是真正的造反派,是最革命的。</p><p class="ql-block">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八一八”派多数人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有认识到“一三一”事件即将带来的巨大危险和威胁。大家停留在要不要表态,怎么表态上,而且意见不一致,争论不休。本来,我们正准备通过学习讨论,弥合“一·二五”夺权中出现的分歧,团结一致向前看。济南“一·三一”事件打乱了安排,成了我们必须关注的焦点。为此我们专门开会讨论,多数人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支持“山工联”和山大主义兵,为他们鸣不平。很多人义愤填膺,言辞激烈,主张立即表态,批判济南卫戍区,声援“山工联”和山大。少数态度温和的人提出情况不明,不要急着表态,继续观察等待,遭到多数人的反对,被批为右倾保守。在组织还没有做出决定,统一对外表态时,几个激进的同学就跑到大街上贴出标语:“山工联是革命群众组织!”“声讨卫戍区!揪出黑后台!”</p><p class="ql-block"> “八一八”是文化大革命中自发成立的群众组织,其成员是靠对运动有相同或相近的看法、认识,即所谓相同的“观点”集合在一起的,并无严格的章程和严密的管理。组织的负责班子不是领导,叫勤务组,意思是替大家办事,为大家服务,勤务员是自然形成加推选出来的。在组织内部,每个人参与的积极性、主动性如何,主要靠自觉;纪律约束靠自律。当然,在那样一个充满革命狂热、激情熊熊燃烧的政治运动中,革命小将们大都勇敢担当,斗志昂扬,精神状态极佳。虽然没有收入,不是党员,仍然为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冲锋陷阵,不屈不挠,积极主动都是自发的,不需要动员或做什么思想工作。参与热情不是问题,但在统一认识、行动一致上,有时却有困难。这并不奇怪,内部有不同意见,出现分歧是正常的。而且大部分时候,多数人的正确意见能左右形势,得到采纳并付诸行动。</p><p class="ql-block"> 不幸的是,对济南“一·三一”事件,菏泽“八一八”派最终作出了支持“山工联”、反对卫戍区的决定。这是多数人的意见,但不是正确的,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我们站在危险的十字路口上,向左是安全,或是自保,至少可能免受株连打击,或能减轻损害;向右则是深渊。我们在群情激愤中作出的决定正是走向深渊。我作为负责人之一,关键时刻头脑糊涂,有负众望,赞成站在军队的对立面,支持“山工联”和山大主义兵。</p><p class="ql-block"> 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菏泽“八一八”派为什么作出了飞蛾扑火式的决定呢?现在反思,我认为是经过几个月的斗争,“八一八”派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已成为最大的一派群众组织,主导和掌控了菏泽局势。胜利面前我们队伍中的多数人头脑发热,不再谨慎;昏昏然不再清醒,沾沾自喜丧失警惕性。对斗争的复杂性,运动的起伏性不再敏感,失去认识力。这使我们对站在军队的对立面可能带来的恶果估计严重不足。加上自反对工作组开始,我们一往无前,斗斗斗,冲冲冲,已经形成一种斗争的惯性,谁反对我们就坚决和他斗争,不能冷静分析是非对错,更说不上采取轻重缓急的策略。</p> <p class="ql-block"> ( 3 )</p><p class="ql-block"> 在形势出现急转弯、我们做出错误决定的前后,组织内部和社会上支持我们的群众中,都有一些头脑冷静的人提醒、警告,不要对济南的事情表态,站在卫戍区的对立面会受到牵连,非常危险。就连军分区的领导们也出来劝告:不要支持“山工联”。如果当时我们听从这些提醒和劝告,后来是否会有不同的结果呢?如果关键时刻处置得当,也许后来的打击是可以避免或减轻的,因为菏泽的情况和济南有很大不同。首先,菏泽的造反派没有分裂成两大派,不存在支一派打一派的基础。虽然因为内部矛盾,“八一八”派曾将以马俊明(铁军)为首的“五四”开除,但“五四”人少力弱,尚未形成与“八一八”抗衡的实力。其次,菏泽地区公安处虽有群众组织,好像没有省公安厅总部那样主动参与社会的斗争。重要的一条是,菏泽军分区表态支持“八一八”派,已经参加了“八一八”主导的“一·二五”夺权委员会。</p><p class="ql-block"> 菏泽军分区是当地唯一的驻军。司令员唐万成,甘肃省东乡县人。一九三一年在江西宁都参加红军,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曾任八路军前方总部警卫营长,十五军四十五师副师长。解放后受命赴朝作战,参加指挥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归国后被授予大校军衔。一九六三年,唐万成任菏泽军分区司令员。</p><p class="ql-block"> 唐万成出身贫寒,文化程度较低,但性格倔强,打仗勇敢不怕死,身经百战,功勋卓著。传说唐带兵南下解放广东时,敌军顽抗,我部伤亡惨重。拿下阵地后,唐命令将俘虏数十人集中起来,用机枪扫射,全部杀死。他为此受到处分,不然早就是将军了。</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见唐万成是从上海学习夺权经验回来之后。我和其他同学去军分区谈事情,他接待我们,在场的还有副司令张新纯和参谋长等。唐高个子,稍胖,方脸,红脸膛,很有军人气魄。说话音稍尖,语句短促。张新纯瘦高个,面相朴实忠厚。他代表军队参加了“一·二五”夺权委员会,是直接与地方打交道的军方负责人。这次谈了些什么都忘记了,感受就是军分区对我们是诚恳和友善的,军地双双的互动是正常的,还没有受到济南“一·三一”事件的影响。</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社会上贴出了支持“山工联”、反对卫戍区的标语和大字报后,军分区也收到省军区有关“一·三一”事件的通报和相关的指示。他们感到事态严重,尤其是在得知“八一八”派在筹备召开声讨卫戍区的大会时,唐万成和其他军分区领导紧急找到我们做工作,劝告我们不要对济南问题表态。唐说:你们不要管济南的事,济南是济南,菏泽是菏泽。在菏泽,我们支持你们,大家共同抓好运动,搞好生产。济南的事很复杂,你们管不了!再这样下去,你们会犯错误,会犯大错误!他警告说:如果你们再坚持下去,没有办法,部队不能再支持你们!这些中肯的话我们听不进去,坚持认为济南事件的性质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必须坚定革命立场,站出来与之斗争,不然就不是无产阶级革命派。</p><p class="ql-block"> 当然,历史没有如果!</p> <p class="ql-block"> ( 5 )</p><p class="ql-block"> 二月八日大会之后,局势一天比一天糟糕。各地的坏消息不断传来:某某组织被打成反革命,某地逮捕了多少人。菏泽城里也有人来给我们报信,说公安处已经研究好准备逮捕的名单了,有某某某等人。说抓捕的时间是某日,以开会的方式请我们去,然后一网打尽。有的甚至说,他的朋友和军分区的一位科长熟悉,那科长说见到了省军区的电报,要菏泽军分区坚决镇压“八一八”。</p><p class="ql-block"> 这些信息虽然无法落实,但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好像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在压过来。在二月十二日之前的几天里,我和庄道君等“八一八”红卫兵的主要成员,仍然在地专招待所的联络站里,有一些同学陪着我们,不再外出活动。不断有其他行业如工人、教工、文艺组织的负责人来找我们,谈谈情况,分析估计形势的发展变化。大家都不乐观,又感到无能为力,结论就是听天由命。但是没有人要屈服,说承认错误作检讨吧!形势严峻,但不是我们的错。</p><p class="ql-block"> 就在大难临头之际,我们仍然坚定地相信,“八一八”派是正确的。紧跟毛主席干革命,防修反修,与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作斗争,保证中国革命不改变颜色,是青年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为此,我们已经斗争了几个月,党政走资派已经跨台。现在军队进入,毛主席交给的任务是支左,不支左反而镇压革命派是错误的。毛主席说:“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有高潮也有低谷,现在低谷就要到来。</p><p class="ql-block"> 在黑云压城时,我们虽然不能说毫无畏惧,但是并不胆怯,对可能出现的后果,比如抓去坐牢,并不害怕。本来就是热血青年,几个月来又被一种为中国命运、世界革命担当的精神所鼓舞,面对打击我们不会动摇,没有发抖,反而有海燕搏击暴风雨的自豪,充满革命的浪漫主义。要逮进去蹲班房么?好!请让我带上毛选四卷,我要在监狱里通读,好好学习毛泽东思想。我们真地做了准备,弄来几个军用帆布挎包,装上毛选,打算随时拿起来就走。有人提议,是否预先写好一封给家人的信,就像烈士们的告别信、绝命书之类。谁被抓去了,其他人就把此信送到家中。大家觉得这样不妥,现在有可能被绑去蹲监,还不到拉出去砍头的时候,不好写那样的信,最后作罢。</p><p class="ql-block"> 不妥协投降,但在战术上不能躲避一下,避其锋芒吗?想到过,也议论过,比如潜去北京,既躲开打击,又能了解中央和全国信息;或者投亲告友,暂避一时。那几天还无人干涉我们的行动自由,想走是能够走掉的。但是,我们都不愿这样做,认为这无异于战场上当逃兵,是可耻的。宁愿让他们逮走,也不能偷偷溜走。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临阵脱逃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不起党和人民!</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个不能逃走的理由,那就是我们几个首要分子,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觉得我们是头头,抓不住我们肯定会整下面的人。我们带领大家做的事,不能自己先跑了,把罪扔给别人受,好汉做事好汉当!在这期间,韩体现曾经回农村老家一趟。家里人听到流言,说城里正在到处抓人,韩也可能被抓了,正要到城里去看真假。父母要他赶快逃走,家里藏不住,也不能再回菏泽了。韩体现在父母的压力下,离家向鄄城方向逃亡,准备过黄河去北京。路上他越想越觉着不对劲,这不是对组织的背叛吗?今后将无脸再见同学和战友。他已经走到了黄河岸边的鄄城县董口公社,又决定返回。当天回到菏泽后,他向我们说出了这段经历。</p> <p class="ql-block"> ( 6 )</p><p class="ql-block"> 二月十二日,农历正月初四。上午,有人通知我们,下午在南华广场开辩论会,要我们参加。是真辩论还是假辩论?我们商议后确定,无论真假都要去参加。真辩论我们不怕,有理不怕辩;假辩论真下手,我们也没办法,恐怕去不去由不得我们。</p><p class="ql-block"> 下午,有人来“邀”我们一起去南华广场。南华广场是位于城中心的一大片空地,是举行群众集会、开运动会的地方。广场北部有一座简陋的舞台。带领的人引我们直接从后边进了舞台的后台,里面的一些人大都不认识,有几个军人也没见过面。广场上已集合起很多人,声音噪杂。</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扩音喇叭响起来:“……菏泽地区……大会现在开始。把‘八一八’的坏头头、现行反革命分子郭志杰、庄道君、韩体现、马凯兵、程兆义带上台来!”立刻有两个人抓住我的胳膊,从后面推搡我上台,是什么样人看不清楚。我本能地想挣脱他们,一个家伙朝我背上打了一拳,更凶狠地扭紧我,还用手按我的头。到了台上,他们一边一个站在我后面,仍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不松手。我和庄道君等五人排开一排站在舞台中间,后面站着王庆思、王忠本、张本奇、袁家安等十几人陪斗,开始有人走到右前方的麦克风前揭发批判我们。</p><p class="ql-block"> 发言者声嘶力竭,控诉我们的滔天罪行:勾结济南的反革命组织;恶毒攻击解放军和公安机关;反军乱军;破坏文化大革命;妄图篡党夺权等等。意想不到的是,“五四”的头头、菏泽一中同学马俊明(马铁军)竟然上台,声音洪亮地揭发批判一通,并要求解放军和公安机关,严惩“八一八”这几个坏头头和现行反革命分子!</p><p class="ql-block"> 在声讨的喧嚣声中,我的心境反而平静下来。几天来捉摸不定、前景未卜的焦虑消失了,该来的终于来了,心中生出一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后面的场景我能猜得到,无非是坐牢或是劳改。但我不害怕,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愤恨,恨这帮揭发控诉我们的人。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主谋者或后台,但在声声刺耳的“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反军乱军”、“现行反革命”等指控中,我不想别人,就恨他们!我抬起头望台下,台下黑压压一片人,看不清面目表情。很多人在交头接耳。台上领喊“坚决镇压反革命”之类的口号时,台下响应者寥寥无几。我在想,这些与会者都是什么人?肯定有幸灾乐祸的保皇派,无聊的喜欢看热闹的人,也会有混入其中观察动向的自己人。</p><p class="ql-block"> 揭发批判后,一名公安处的干部上台宣读《通告》,宣布“八一八”派的“八一八”、“八三一”、“小红军”等五个组织为“反革命组织”,立即取缔;郭志杰、庄道君、韩体现、马凯兵、程兆义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立即予以拘留!话音刚落,身后的两个人,朝我双腿膝盖的后部猛踢一脚,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们抓住胳膊使劲拧到背后,用绳子把我捆起来。有人拿来一块牌子,上写“现行反革命分子 郭志杰”,名字三个字打着叉,挂在我脖子上。庄道君等四人也和我一样,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把我们拉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脸朝外站在车上,每人身边有两名穿军装的士兵挟持。汽车开出广场,驶上大街去游街示众。在台上站在后面的十几个人跟在汽车后边,陪着游斗。</p><p class="ql-block"> 我的双臂被绳子捆得生疼,牌子压得脖子也很难受,无法挺直身子,只能低着头。路两边站满了围观的人,木然没有表情。车上的喇叭播放着公安处的《通告》,象恶狗在狂吠。卡车走得很慢,待它最后到达位于南门里的菏泽县看守所时,夜色已经降临。看守们在灯光下办理了拘留手续,将我们五人分别关进牢房里。</p> <p class="ql-block"> ( 7 )</p><p class="ql-block"> 二月十二日南华广场的镇压大会,是向全地区发出的行动信号。之后,地直和各县立即出现了取缔革命群众组织、抓捕负责人的高潮。即使你没有对济南“一·三一”事件表态,只要你支持菏泽“八一八”,与“八一八”有联系,也会被打成反革命或反动组织。甚至只要你是造反派,就是犯罪,就在打击之列。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命令:所有造反派组织都不是好东西,现在到了对它们秋后算账的时候了!在这之前已经低头认罪、靠边站、被夺权的当权派们,挺直腰杆重新站出来;已经被造反派斗垮、销声匿迹的保守派组织死灰复燃,大肆活动;一切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势力全都跑出来,疯狂报复造反派,把几个月来积累的不满和仇恨洒在他们身上,全区刮起一阵反攻倒算的妖风。</p><p class="ql-block"> 据后来不完全统计,全地区共有一百四十多个群众组织被宣布为“反革命组织”,通令取缔。(注一)事实上,各县的群众组织经过联合重组,都已形成大派。在暴风骤雨式的摧残下,一倒一大片,几乎所有活跃的、控制局势的造反派组织都被打下去了。“八一八”一倒,菏泽城内这一派的组织全都垮了。鄄城县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是控制局势的一大派,一中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被取缔,全县的造反派都完了。</p><p class="ql-block"> 抓捕造反派的负责人,是摧毁其组织的重要手段。凡是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头头,各大行业组织的负责人,几乎无人幸免。除我和庄道君五人外,菏泽二中“红旗公社”管玉祥,师范“硬骨头”李中华,地直工业系统郭成阳,县直工业杜长海,地委专署机关徐希亮、姬传魁等,陆续都被逮进去。几位教师被污为是红卫兵的黑后台,如我的老师杨机衡、高辰,二中油洪爱,师范李广云,农校潘某恩等老师,也被捕去。就连地委办公室副主任徐宗质,也因为跟随狄生与“八一八”接触联系被抓进牢里。重点人物如我、道君等,都是由公安处主动出手拘留的,还有一些人在社会上影响并不大,但在单位是造反派头头,被对立的组织趁机扭送到公安机关,要求逮捕而收下的。也有直接扭送到南门里看守所,看守所不收被退回的。这些情况直到农村的生产大队都有。那些天,大街上经常可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绳捆索绑的人走过。</p><p class="ql-block"> 在二月镇压中,菏泽全区共拘捕了多少人?无法核实清楚。据一份一九六七年的资料说,不完全统计有六百四十多名。仅菏泽一中一个学校,就有十四人入狱。菏泽县看守所一时人满为患,不得不先出后进。每个人被抓捕的经历都是一个凄惨的故事。菏泽二中“红旗公社”社长管玉祥,为躲避追捕逃到济南,先住进山大,再搬到山师。后来他以为风头已过,没有危险了,回到家中,立即被人举报。三月十八日,管玉祥被逮走。“工总司”负责人郭成阳春节前刚结婚。三月六日,所在单位建筑公司通知他开会。他去了,被带到党校礼堂,下面已坐满人。在揭发批判了他的“罪行”后,公安人员上台宣布,立即逮捕法办“现行反革命分子”郭成阳!不知为什么没给他上绳,只带了手铐。也没有挂牌子。郭成阳提出,要回家拿一些生活用品。公安人员押着他回家了,媳妇正好回了娘家,没有见到。刚一离开,家就被抄了。</p><p class="ql-block"> 最凄惨的要数我的同学史大群。大群是“八一八”红卫兵,不是主要负责人,本来公安处搜捕的名单上没有他。但是,他在走出学校、杀向社会时,曾回老家都司公社和村里活动,支持造反派批斗当权派,夺了公社党委的权,都司武装部支持的一派对他恨之入骨。菏泽镇压一开始,他们到处找他算账。大群闻风而逃,跑到北京等地告状。三月初回到菏泽,被公社武装部抓走,绳捆索绑,再戴上手铐,跪在舞台上挨批斗。斗完拉到院子里,双手搂树铐在树上示众。第二天起,他们把大群拉到各大队,轮番游村批斗,接连六天。在回到本村批斗时,大群十四岁的妹妹凤云见到哥哥的惨状,惊吓成病,几天不吃不喝,口吐白沫死去。三月八日,他们又将史大群拉回一中,在礼堂批斗后宣布逮捕,送进看守所。</p><p class="ql-block"> 不只菏泽,全省各地都在打击清算造反派。山东在全国也不是个案。运动进入夺权阶段,特别是军队介入支左后,多个省份出现镇压“反革命组织”,抓捕“反革命分子”,甚至军人开枪打死群众的事件。湖南、青海、四川、新疆、内蒙、湖北、云南、江苏、贵州、广东、辽宁、浙江等省区都宣布取缔一批“反革命组织”,逮捕大量革命群众,青海、新疆、内蒙等地开枪打死人。湖南省军区宣布“湘江风雷”为反革命组织,逮捕数万人。成都军区取缔“工人造反团”、“川大八二六”,拘捕上万人。</p><p class="ql-block"> 最具典型性的是青海省。中央刚提出军队要支左,青海省军区副司令赵永夫跳出来,和保守派“青海红总”、“捍卫团”组成联合指挥部,宣布夺权。青海“八一八”派不承认,联合四十一个造反派组织再次夺权。两派发生冲突,赵永夫调动军队包围“八一八”的据点《青海日报》社,下令开枪,打死一百六十九人,打伤一百七十八人,共三百四十七人;宣布“八一八”是“反革命组织”,逮捕一万三千四百一十四人。(注二)这就是著名的“青海反革命事件”。三月二十三日,周恩来代表中央宣布:赵永夫搞军事政变,镇压革命群众,对其隔离审查。</p><p class="ql-block"> 这次全国性的镇压后来被称作“二月逆流”。逆什么流?当然是文化大革命之流。毛主席发动和领导的“继续革命”的实验,在进入夺权、即将取得阶段性胜利的关键时刻,“大好形势”突然急转直下,紧跟毛主席战略部署的革命派被打成“反革命组织”,一年多的努力面临夭折。为什么会这样?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因为军队仓促介入,情况不明,缺乏经验造成的。实质是拥护和反对文化革命的两派力量在激烈较量,反对派不甘心失败,假军队之手实施的猖狂反扑。派军队到地方“三支两军”,本意是借重军队的力量去控制和稳定日益混乱的局势,谁知支左变成了打左、支右,稳定器成了扑灭文化大革命烈火的灭火器,这是领袖和他的司令部以及全国的革命派都始料不及的。</p><p class="ql-block"> 不只地方,在中央一级权力中心,反对文化革命的势力也在奋起抗争。二月十六日,在周恩来召集的碰头会上,谭震林、陈毅、徐向前、李先念等元老派突然发难,拍案怒斥康生、陈伯达、江青、张春桥等人不要党的领导,妄图将老干部统统打倒,破坏军队稳定等,和文革派发生激烈争执,此即“大闹怀仁堂事件”。毛泽东得到消息后,亲自召开政治局会议,严厉指责谭震林、陈毅、叶剑英等人,说:你们要否定文化大革命,办不到!后来在批判元老派时,将这次斗争定性为“二月逆流”。各地镇压造反派在本质上和“二月逆流”是一样的,因此也被称作“二月逆流”。</p><p class="ql-block"> 附注:本文关于济南“一三一”事件的内容,参阅了王葆君文章《山东“二三”夺权风浪》。</p><p class="ql-block"> 注一:宣布为“反革命组织”的个数和下文中逮捕拘留的人数,均来自《揭开菏泽地区“革委会”的黑盖子》一文:山东省革命工人造反总指挥部菏泽地区指挥部、红卫兵山东指挥部菏泽地区指挥部、红卫兵菏泽地区文艺革命造反指挥部、菏泽地区贫下中农革命造反总指挥部筹委会、中共菏泽地委机关红色造反战斗部、菏泽专署机关“五一”革命造反战斗部,于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日联合印发。</p><p class="ql-block"> 注二:数字来自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五日《青海省军管会平反组结案报告》。</p><p class="ql-block"> 2017-2-1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