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曾经这里是一片热土,薄田几亩房几间,鸡鸭几窝娃几个,祖传的老屋,娘娶的妻,几代同堂,鸡犬相闻,一家来亲戚,户户派一人,带上一个菜,拎着一壶酒,不分亲疏,喝个天晕地暗。</p><p class="ql-block">因为谁家狗咬死别家的鸡鸭,而吵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乌黑;因为争一锄头的荒地,全家总动员,奔赴一线“战”场,打的头破血流也是常态。艰苦的岁月,贫乏的物质,争归争,抢归抢,挤在同一片土地,夹杂着亲疏不等的血缘,加码世代“战斗”中积累的情宜,最亲还是宗亲,最想还是故乡。</p> <p class="ql-block">近二三十年,农村常住人口锐减,从过去只看到老人、小孩,到现在只看到老人和狗;房屋老旧失修,土地荒芜,农村掩饰不住的颓废、衰败、孤独、游移,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对乡村对故乡无法逆转的衰败,有眷恋、不舍、失落、无奈,感叹回不去的时光,回不去的故乡!</p> <p class="ql-block">总有一款衰败,击中你的内心!</p><p class="ql-block">前几年,骑行到县城周边不过十几公里的桃坑,那时是冬天的午后,太阳暖暖的,平坦的水泥路,沿永定河和小山自然蜿蜒,河水清澈也清瘦,白云远去,天空高远,边骑边饱览路边风景,路边开始有菜地,一畦畦刚长出的菜苗,嫩绿可爱,让人有趴下去,直接啃一口的冲动,不远处,刚翻过的泥土飘来土味,近看,挖好的一排排半圆形小坑,错落有致,热情的等待菜苗落户,泥土黑白相间,晒到太阳的变成了灰白色,晒不到太阳的土,黑得阴凉阴凉的,树荫或竹林下,还放着锄头、尿桶什么的。</p> <p class="ql-block">河边拴着些竹排,竹排上鸭子有站着用嘴巴顺毛的;有使劲拍打双翅,把自己甩干的;有一脸呆相吃瓜的;有旁若无鸭睡午觉的。</p><p class="ql-block">河里有几只正在“谋生”的,有时一头扎进水里,屁股的羽毛盛开,像一朵盛开的花,在水里转圈,掀起莲花状的水波,一层层地向周边荡开,阳光折射下,水麟片一片一种形状和颜色,像是给河水披上一层嫁衣,美仑美奂。</p><p class="ql-block">有时,在不远处突然冒出一个鸭头,嘴里衔着一条小鱼、小虾什么的,拍打着翅膀,高举战利品,手舞足蹈地游没几步,所有的鸭子都生扑过去,满河喧嚣,在鸭子世界里,谁抓到都是我的,只要能抢到。有时捞到的是石螺子什么的,再怎么炫耀,都没鸭抢,朝天空伸长脖颈,使劲地吞咽……</p> <p class="ql-block">不见炊烟,只闻到随风飘来的蒸地瓜的香味,知道马上就进村了,房子林立,路边停着一辆龙马车,几个人在忙着卸饲料,沿村道骑了一圈,菜园里,芹菜、苞菜、萝卜都长得非常丰满,路过一丛壮硕的甘蔗,一看就是又甜又脆,停车准备拗一颗解渴,四五头大小不等的土狗,围了上来,不叫不咬,摇尾、跳跃,热情地送我们一身口水,多久没看到人似的,角色从驱赶陌生人看家护院,变成村迎宾礼仪队。</p> <p class="ql-block">依门而望的老人,颤颤巍巍地送来镰刀,叫我们多砍几根甘蔗,我们边吃甘蔗,和一群老人边聊,听他们讲出门打工的孩子,讲备好的年货,吃完,一手糖黏糊糊的,乘着我们进去洗手,老人们自己动手,砍了几根甘蔗、苞菜什么的,执意要送我们,根本不听我们骑车不好载的解释,指着不远处,起起落落,从从容容吃着包菜和雪豆的小鸟说,你们不吃,就便宜那些家伙了,只好用绳子把甘蔗,平行绑在自行车上带回,把双肩包里的备用衣服绑腰上,腾出来装菜,陪聊到日暮时分,聊出了几门亲戚,才满载而归,一路都在想着热情的狗和寂寞的老人!</p> <p class="ql-block">前不久,尾随驴友老婆回娘家,陪老外婆吃完饭,回到驴友老家——湖雷道仁,车停在村部广场,有一个阿婆坐在门口树下,和一旁躺着的狗似乎都在睡梦中,我们一行经过时,突然睁开眼睛,笑容非常饱满地说“你们回来了?”,我们笑着点头,其中一个老家上杭的驴友凑前去说“我是玉玉,门前的大路是我修的,阿婆还记得吗?”,阿婆浑浊的眼睛,迷漫着雾气,使劲点头,不知道阿婆把我们当谁,也不知道阿婆想起了谁,于阿婆而言,往日犹如白驹过隙,当下时间静止,泡在孤独、回忆里。</p> <p class="ql-block">跟着驴友走了十分钟,来到一大院落,一进大门,一个宽约十米,长约一百米的天井,爬满了小时候拔来跳绳的藤,一根根又老又粗,估计很耐跳,我有种想拔几根的冲动,能当跳绳,能捆柴火,小时候严重欠缺,中间垃圾堆上,长了一丛芦苇,开满了芦花,在午后阳光下,花絮白得透明,显得非常柔美。天井两边,和大门垂直的两列,是三四层高土木结构的房子,西边那列比较当阳,除了窗户玻璃破损,雨水把泥墙冲的沟壑纵横,像老人手上凸起的血管一样苍凉,其他保持的比较完整,东边驴友婚房那列,三楼窗台长着稀疏的杂草,一楼的墙很潮湿,倒塌了一些地方,里面长了几簇大叶野芋荷,还有些爬藤,小门外荒草连片,杂树成林。</p> <p class="ql-block">正大门外长着一丛甘蔗,又密、又细、又长,我们徒手拗了几根,旁边水笼头洗洗就吃,特别清甜,大门角被网围着,养着几十只鸡,没见人影,只有几只蝴蝶,悠然飞舞。</p><p class="ql-block">曾经院子里住着几十户人家,天井里往来的鸡鸭,拌倒嬉戏追逐的孩子,栏杆上晾衣滴下的水,不小心浇灭了炉火,逢年过节,一字摆开的八仙桌,摆满了鸡、鱼、猪肉、五果,焚上香,从大到小一一拜过去,满院都飘着各色菜香味,充斥着各妈喊娃吃饭的声音,何等热闹的烟火味,现只剩斑驳、颓废、寂寥!</p> <p class="ql-block">有一种村,叫过年村。</p><p class="ql-block">合溪的汤湖村,就是这样的村,改革开放,电脑普及,汤湖人靠贩卖、制造电脑配件,足迹遍布全国各大小城市,开店、买房,孩子都在当地就读,属于农村先走出去,先富起来的一批人,无论走多久,也无论走多远,他们眷恋故土,纷纷在村里重建了一幢幢别墅,设计各异,功能齐全,耗资巨大,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统一规划,村里道路非常狭窄,一到春节,从全国各地奔袭回家,打扫完一年未住的别墅,装灯结彩,通宵辉煌,杀猪、宰牛、办晚会、泡汤,平时寂静的汤池,人满为患。全村游走拜年、喝酒,一年只见一面的亲房叔伯,假日不休,一天不喝五餐,也至少喝三餐才能排完,还有亲戚、朋友、同学要聚…</p> <p class="ql-block">635户,2700多人的汤湖,过年是异常热闹的,到处是人,到处是笑脸,每个角落都停满豪车,一天到晚,家家户户菜香、酒热,划拳行令不绝于耳。</p><p class="ql-block">过年时的汤湖,幸福地非常饱满,一家人在一起,还是在故乡一起;一房人在一起,在故乡一起;一村人在一起,在魂牵梦绕的故乡一起。放下一年的辛苦,此刻只为相聚而欢乐,收起再启程的惆怅,此刻只为重逢而开心。</p> <p class="ql-block">一年三百多天积累的思念,必须赶在过年七天到半个月,抒发、喧泄完,否则带着遗情又奔赴第二故乡,会忍成内伤。孩子带上了,想老家;老人也带上,全家都带上了,还是想老家。当老人老到哪也不想去,哪也去不了时,他们就留守,部分暂留下来祭祖的,也顺便陪陪老人。</p><p class="ql-block">记得有次到汤湖同学家度周末,她家五幢别墅一排过,建的豪华气派,只有她哥一人在家,吃完饭,她哥哥说“下周就出内蒙古了”,看着门外摇头摆尾,二十多斤的狗少,我手一指问“那狗呢?”,“杀了,吃完再走”,同学哥哥轻描淡写地说,哦哦,原来还有这波操作!</p> <p class="ql-block">平时的汤湖村空荡荡的,不过几百人,任何时段去洗汤,碰不到几个人,青蕨没人採,房前屋后的笋长到公路也没人拗,艾叶绿遍田野,成树成树的桑椹,丰满、乌黑,掉了一地,不知谁立枇杷于庭前,朱门深锁,馋死路人甲乙丙,一树树金黄色又大又肥的枇杷,成群的小鸟吃剩后,落地成泥…</p> <p class="ql-block">乡村的衰败,不可逆转的衰败,谁的故乡都在陨落,无可救药的陨落,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衰败和陨落呢?</p><p class="ql-block">首先是就业移民的原故,向往美好生活,人往高处走,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城市化进程加速,带来人口的自然流动,一线城市往国外移民,小城市往大城市移,乡村往城镇移,乡村天很蓝,水很绿,食物自已自足绿色环保,但收入底,钱包空,绿色环保是生活小康后,才会思考的人生问题,没有什么阻挡的了,农村人去城市淘金的路,农村人口少了,甚至没了,不衰败才怪,这是农村失落衰败最主要的原因。</p> <p class="ql-block">其次,是政策性移民,虽然不是乡村失落的最主要原因,故乡却是被丢的最彻底的一项。</p><p class="ql-block">1、支援国家重点工程建设的移民。古代为了巩固边疆而进行的移民实边;新中国建国之初新疆建设兵团、知青开垦北大荒;三峡大坝移民;我家棉花滩水电站移民等都属于此类。因为国家需要,我们移民了,彻底丢了故乡,成为一种暗伤,一种思乡病,我们还只是就地移民,可以想见,三峡大坝跨省异地移民,完全丢了故乡不说,还要重新适应不同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大有重头再来的蜕变之痛,所有政策性移民的,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为国家作出过贡献的,不仅仅是失房丢地,物质上显性的损失,背井离乡,彻底丢了故乡,更是情感上、精神层面上,无法修复、弥补的隐性伤痛,所以请善待移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2、脱贫攻坚,异地搬迁。</p><p class="ql-block"> 异地搬迁对象主要是居住在深山、石山、高寒、荒漠化、地方病多发等生存环境差、不具备基本的经济发展条件,以及生态环境脆弱、限制或禁止开发地区的自愿搬迁的农村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国家政策性扶贫,劝他们挪“窝”挪活,就是换个地方,换种活法,一辈子活成别人两辈子的丰富内容,折腾但精彩,黄轩主演的电视剧《山海情》里的闽宁村一样,移民并改变谋生手段,从大西北只会牧羊、种麦,变成种蘑菇、进厂打工等,在国家指导,福建对口支援下,脱贫致富,小日子越过越红火。</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再一种是社会发展与传统文化冲突,导致的失落。</p><p class="ql-block">上杭院田——诗人舒婷的第二故乡,村子本身应该是以古民居为旅游推介特色的,结果除了溪靠山一边,比较完整地保留了三五幢古民居外,90%的古民居,不是被拆掉建现代房,就是被挤压、淹没在现代房间,非常可惜,没有保护意识,没有整体规划,把祖宗留下最好的,可持续发展的饭碗——古建筑给毁了,穿行其中,感觉穿着钉鞋配旗袍,滑稽、惋惜,现在的院田,与其说是因为古民居而闻名,去了会大失所望,不如说是因为舒婷才使院田成为亮点,特别理解院田土著骑友,有老家也惆怅,原来他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有乡无“故”了。</p> <p class="ql-block">古建筑的保存、修复,只是一种客观、显性留存的故乡皮囊,支撑故乡灵魂的,应该是与古建筑相匹配的,一些传统文化的精华理念,比如感恩、念祖、睦邻、敬畏自然…</p><p class="ql-block">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看我父亲祭祖、祭神,都是先洗澡换上干净衣服,摆上一桌子供品,手上拿着一张红纸,边看边念,从一代公太曾xx,念到十几代公太,香烧了大半,去年情况汇报还没有开始,别说还有今年计划,总想给父亲递杯水,怕他口太干。祭神在不同地方,不同供品(祭神素食,祭祖荤腥),语调恭敬、轻快,面带微笑,一祭完转身,水果供品被我们吃完。前几年,听堂嫂祭神,像是打电话一样,“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我是xx,家在x乡x村,明年想赚很多钱,讨个媳妇,生个孙子,求神保佑”,简单明了,边说边笑,我们也听得大笑,现在年节,许多仪式简化,或者干脆免了,更有甚者,许多具有地方特色的节日全不过了,比如峰市有过七月七、七月半、八月初三、八月半、九月九、十月十的,现在几乎全部没了,没有仪式感的节日,不叫节日;没有节日的人生,何以会朋友?以何续亲情?只能独自狂欢,或酒巴和陌生人狂欢,把每一天都当节日过,让故乡在心里默默失落。</p> <p class="ql-block">每个人心中的故乡,都在不同程度、速度的失落,念旧的人,总想把故乡捡回来。几年前去江西宝峰寺,参观了一下一个北京居士,买下、重装的一幢清朝古宅,面积大、占地广,几乎是按原样复原,古色古香,低调奢华,刚好傍晚时分去,朋友建议我们夜宿古宅,感觉不到回归、亲切,没有一丝人气,阴气瘆人,满满压迫感,好像掉进莫名黑洞,恐慌沸腾,我呆没十分钟就逃离了,这古宅,我找不到故乡感,猜想那居士应该也捡不回故乡感。</p> <p class="ql-block">年前闺蜜听说小姑子随夫回洪山老家喝喜酒,紧急呼叫结集,带着我们一车人赶去,听说我们要去蹭吃,一向中规中矩的小姑子,吓得赶快说在街上给我们定一桌饭菜,我们一口拒绝,吃饭店何不在县城吃,还巴巴赶到洪山去,就是想感受一下,农村人娶亲的热闹,和传统的仪式感而已,跟着定位找到了小姑子亲戚家,一进村口,就被向导安排停好车,宾客纷纷落座,我们找了个挨着新郎新娘,能小晒一点太阳的桌子坐下,她们占位,我到处拍照,没人管我们是哪门子亲戚、朋友,闺蜜小姑、小姑丈,眼光越过众人,才扫描到我们,一边移步和我们凑桌,一边摇头怪异地笑着,把自己淹没在不相干的热闹里,某些瞬间,有种故乡感,随后这种瞬间假象,如气球爆裂,即刻消失,顿生失望。</p> <p class="ql-block">乡村在衰败,每个人的故乡都在失落中,尝试重建,即便是原图重建,除了没有历史厚重外,更重要的是没了人气,没了文化传承,没了血缘纽带,没了盘根错节的乡情,建筑只是建筑,只是一幢幢苍白无力的房子而已,祖祖辈辈用时间和亲情铸就的故乡,是再也捡不回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