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是上海第二女中的六七届初中毕业生。2岁时右眼外伤留下残疾,由于生性活泼人还聪明,学生时代颇得好评,故从未觉得自已跟别人有太大的不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毕业那年我们由“四个面向办公室”决定我们的命运。面向工矿、面向基层、面向近郊农场、面向农村。诺大的一个上海,没有一个地方要我,包括近郊的农场农村。同学们一个一个走了,大院的伙伴们、高我两届的姐姐、低我两届的妹妹也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学校不准备安排我的工作,剩下的就应该家长努力了。当时我父亲任华东局工交政治部主任,负责华东六省一市的工业和交通。文革初期短暂靠边后,很快被结合进领导班子,七十年代华东局撤消,他被任命为上海港务局的党委书记兼局长。可如此一个父亲,让他给自已这残疾闺女找一份工作却比登天还难。大上海不相信眼泪,四处碰壁倍受打击尊严扫地的我,最终偷偷瞒着父母报名,远赴黑龙江呼玛插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可万万没想到,踏上火车后我惊愕地发现,将与我同赴边疆战天斗地的这群十六七岁的战友,竟有不少带着残疾的:有跛脚的、智障的、严重口吃的……我呆呆地望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些未来的建设边疆的有志青年,有的号啕大哭,有的一坐下来开始翻出零食大嚼特嚼吃相痴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的感情当即被深深的刺伤,我的心情始终沉重压抑。我不明白,也无法理解,各级领导和组织怎么能将这些人远送边疆,是让他们去干革命吗?接受再教育吗?唯一的解释,他们和我一样,是上海不要的。那位有明显智障的孙春宝,一路被人欺负,言语不清嘟嘟囔囔,眼泪鼻涕,他甚至都不能自已照料自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和这中间的29位作为第一批知青,被分配到呼玛县金山公社的翻身屯。不久,当第二批上海知青集体来到这里后,果然看不起我们,说第一批知青怎么有这么多七歪八畸的,还有的调侃说,我们翻身屯有个“戆革会”——即戆大革命委员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话虽刻薄却不无道理。这些弱势群体,压根儿谈不上是去建设边疆保卫祖国,他们夹在千千万万的上海知青中被送上了远赴边疆的人生之路。让他们远离家乡亲人,缺乏自我保护,没有生活能力,处在残疾或残疾边缘需要人照顾的十六七岁的孩子,独自去到边疆的边陲小屯子。毫无疑问,他们的人生将从此改变,而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完全陌生严峻的生存环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这样做对吗?难道黑龙江那广阔天地还缺他们那丁点儿可怜微薄的力量?这些被命运冷落甚至抛弃的兄弟姐妹们,需要那片富饶美丽慷慨仁义的土地,需要如大地般朴实热情的父老乡亲。多亏他们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用比我们父母更宽容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我们,用对自己孩子的那般善良耐心,帮助我们踏上了人生坚实的第一步,残缺的生命才不致于黯淡无光,才终于有了今生和别人一样的充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人是需要尊严的。人之所以为人,因为有感情需要,体现价值被人认同,即使是个残疾人。而正是这些东北老乡,在我们人生的起步之初,给了我们公正平等的尊重和机会,我们的内心才得以远离自卑,恢复自尊自信,为今后的一生打下人格基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那些老乡的眼里,我是个漂亮的姑娘,他们甚至对我的不幸,而对我格外怜惜。在这远离父母亲人的江边小屯,我始终生活在一个温暖平等有依靠的大家庭里,在关怀信任目光的注视下,辛劳和汗水总能得到肯定和回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在翻身屯的四年多,我先后做过卫生员、小学教师、会计,可以说在180名知青中,我一直被委以重任直到病退回沪。期间除了被送去江湾农场五七干校学习会计外,还两次被推荐上大学深造(终因体检不合格而未能如愿)。往事重提,我想说的当然不光是自已,而是觉得应该记下这段历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作者1974年7月18日参加大兴安岭地区文学、摄影、美术创作会议的代表合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相信许多老乡至今仍对杨抗美印象深刻,忘了谁也不会忘记她,因为她是所谓“戆革会”中的重量级人物。我真希望当年的董书记、王书记、张队长、陈大爷还活着,那样他们就可以亲眼目睹当年的“杨司令”如今的脱胎换骨,已经成了我们那拨知青中生活得最优闲富足的人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年那个窝窝囊囊的杨抗美,三十年后挺起胸膛,骄傲地重返呼玛故地重游,她终于在父老乡亲的见证下,圆满地为自已从前那段生活划了个句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和我一样,她的不幸也是从童年开始的,从小被寄养在外省乡镇,半大后重回上海的家。因为无法融入而受排斥,同胞姐妹甚至父母都嫌她烦她,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以至于她的身心健康五官相貌,在经常的呵斥欺负下受到严重损伤,眼神异常,反应迟钝,自尊自信能力几乎丧失殆尽。初到翻身屯时,她衣冠不整独头独脑,举止笨拙得像个熊瞎子。大炕上她那席铺位永远拾掇不利索,以致没人愿意挨着她睡,只得可怜巴巴睡在炕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插队才没几天,她就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场“经神病”,躺在大炕上两天两夜大呼小叫梦魇梦话不断,把我们吓坏了,叫来当地的医生陶田科上门,看过后为她注射了2支镇静剂这才安静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不久后,她又接连几天高烧不退直喊肚子疼,表情夸张使人真假难辨。队上不敢延误,连忙派人把她送到呼玛县医院。诊断为阑尾炎,挨了一刀。队上又让上海干部老赵守在病房里伺候了二十多天,真是比亲爹娘还要亲,寸步不离地照料着。从此,因为伤口疼,她更是不能干什么重活累活了。每天派工,队长都要动动脑筋挑省心省力的活给她,需要技巧的不行,需要与人配合的不行,工分少的更不行,她得养活自己。以至于后来大多数情况下都让她自已挑,她说干啥就让她干啥。比如盖房子抹墙甩大泥,需要拌土拌草和泥,她便自告奋勇叫道:“我拎泥桶!”“行啊,拎桶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心地善良的东北老乡,的确把这些知青都看成是自已的孩子,尤其是对这些弱势群体,越发体现出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体恤这些孩子千里迢迢来这儿不易,体恤他们的父母不在身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乡家里常能看到杨抗美的身影,大爷大娘的叫着,串进串出比在自家还随意。她知道乡亲们是真心待她,永远不会拒绝她。平日里缺个啥的,第一反应就是去老乡家找。有了烦恼委屈,就找队长主任书记。这些干部都是为她预备的,甚至是她的出气筒。每当她气呼呼的过来,他们就会笑盈盈地说,“抗美啊,又谁惹着你了?来,跟我说说……”最后她总能破涕为笑,乐呵呵地回来。重要的是,她挣的钱还不比别人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记得翻身屯第一次给知青发钱,是每人三十元预支,(当时上海的学徒工是每月17.84元),那天我帮着出纳员杨奎林大叔一起发。只见杨抗美歪歪扭扭地签名后接过她有生以来自已挣的第一份收入,也是可由她自已支配的第一笔钱,她木讷纳捧过来,呆呆望着那叠票子,站在那儿良久。前所未有的幸福自豪从心底涌出,至少让她抬起头来,重新判断自已的价值。尽管物质匮乏生活艰苦,但身心得以舒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在这里,她完全不用再怕任何人,更不必介意那些戏谑冷眼,不会再有伤害。她已经能够肯定,从今往后人人平等,无论“戆”与“不戆”,都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只要不偷懒耍滑,老老实实埋头苦干。脏活累活没人干的,只要自已行,派给她的就不含糊的干,常常是一天下来满头是汗一身泥水的收工回宿舍。自从有了缺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们日后的一生要比别人经历更多约坎坷艰辛,委屈冷眼甚至嫌弃排斥总会碰到。幸运的是我们来到这里,有和大家一样充分表现的机会,再也没有一个被丟在一边怨天尤人的弃儿。我们学会了与人相处不断完善自已,学会了分辩是非独自面对人生的种种考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说起孙春宝,简直是个奇迹。初到翻身屯,队里为他的事专门开过几次碰头会,讨论如何安排好他的生活工作,这样的孩子,可别委屈了他。不久便有好心的大娘替他做了暖暖和和的手套和兔皮帽子,有人替他烧炕洗衣服。他那眼泪鼻涕在胸前袖口糊成疤块的棉袄,不久就有了干净的替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乡们的家中也经常可以看到他,“大爷”“大娘”那更是叫得热乎乎,乖的不行。他先在老农手把手的带领下干些杂活,能干多少干多少。后来慢慢地培养他做了车老板,每天“哦哦,吁圩……”地赶着牛车,拉个柈子送个粪什么的。别看着活儿不怎么样,挣钱也不少,也算是个技术活。必须得让牛儿肯乖乖的听话。一堆丁零铛啷的轭套,他得懂得怎么给牛套上去,牛还得配合。看他吭哧吭哧装上一大车货,码放整齐捆扎结实。最后说走就走,叫停就停,容易吗?教不易,学也不易,真要碰到牲口冷不丁的发起毛来,尥蹶子弄得车仰货翻,又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远处,他就得独自一人制服牲口重新装车,眼泪鼻涕是不会有用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那北国的冬日里,哪怕严寒零下三四十度,赶早的人们每天可以看到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独自一人赶着牛爬犁走在村边地头,满载的爬犁碾过冰冻的大地,“吱吱呀呀"不紧不慢,顺着两条辙印一路过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后来他又做了猪倌,反正别人不肯干的脏活累活,他独自一人承担下来,经年累月地干下去。那时安徽、江西很多省份的知青,年龄比他大,身体比他棒,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才挣几角钱,一年干到头甚至还要家里寄钱。而我们这个十几岁的病弱孩子却有所积蓄给亲人寄钱了。他一年到头几乎满勤,以一个工1.5元计算,每月能挣四十多元,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无关怎样评价上山下乡运动的正确与否,我们努力过,我们的青春小鸟,有幸在那片蓝天下飞过……</span></p> <p class="ql-block">作者彭小玲1975年病退回上海,在徐汇区牙防所工作。2017年8月病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