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俄罗斯女孩儿的来信（下）

陌上秋草

撰文：刘桓中

摄影：杨培勤

朗读：刘晓然

素笺梦笔的《喜马拉雅》专栏

方外静轩的《知乎》专栏

一个俄罗斯女孩儿的来信（上）

薇拉来信 4

我父亲读了您的信，很赞成您对这些年俄罗斯变局的分析。他很不满意俄罗斯现状，尤其不满意西伯利亚这边的发展。我们的大学已有百年历史，曾有过辉煌时期，现在却有点消沉。不仅教师的收入多年没有提高，科研条件也每况愈下。父亲的物理实验室缺少很多设备，没钱购买。有些教师还去当导游，忙一天从游客那里挣个一两千卢布补贴家用。凭我的英语干这活更便利，可是我不想把精力用在这里。有很多书要读，还要努力学习汉语，已经够忙了。

日子最好过的是爷爷当初所在的飞机制造厂。现在生产最新式战斗机、轰炸机和运输机。那些工程师的收入比我们高得多，连工人的收入都比我们高。据说很多飞机出口到国外，中国也买去不少。其他产业就是炼油厂、炼铝厂、水电站那类。那些企业规模庞大，但是容纳不了很多人就业，现有的人大都是中年以上。年轻人就业难，很多人去了西部，包括我们大学的毕业生。

今天鲍里斯叔叔来了。他是父亲的同事。俩人常在一起喝酒聊天，一聊就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鲍里斯是普京的拥趸，主张俄罗斯发展强大重工业和军事工业。他说，自彼得大帝以来俄罗斯就是强国，没人能随便欺负，当今俄罗斯决不可变成任人轻视的弱国。父亲说，当今世界所谓强国概念已不同以往，经济繁荣科技发达才是真正的强盛，才能被人看得起。像萨达姆时期的伊拉克那样，靠石油美元购买武器，号称世界第三军事强国，四处寻衅，最终是什么结局？

父亲还说，伊尔库茨克不能只靠重工业和军工为生。他很担心就此下去我们的城市会逐渐衰落。我倒不怎么担心。一些人想离开，让他们走好了。我不喜欢莫斯科和圣彼得堡那种拥挤嘈杂。我们有贝加尔湖和安加拉河。黄昏时走在河边，望着远处的落日余晖，感觉特别安详。和奶奶走在河边时，她常常谈起往事，谈起她的青少年时代。也许等我老了，也会和孙女走在安加拉河边，回忆我现在的时代吧？父亲说，别想了，到那时你孙女早跑掉了。（笑脸）

安加拉河的黄昏

我的回信 4

你们一家人多么好！我也希望伊尔库茨克能像安加拉河那样，靠贝加尔湖的无穷源泉奔流不息，希望你们一家能平静地生活在故乡。

可是，我与你父亲有同样担心。我不看好伊尔库茨克的未来，除非这个城市能有根本变革。伊尔库茨克和贝加尔湖都很美，但基础设施太差了。城市就那么一个小机场，候机厅几百人都容不下。从市里到湖边的公路只有双向两车道，还坑坑洼洼。奥利洪岛上只有汽车压出来的土路，车开上去不停地跳跃，每辆车后都拖着百米长的烟尘。上岛的渡口要排队等一个小时，还没有遮阳避雨的地方。岛上那个最大的村镇，很多游客去那里，却找不到一所公共卫生间

。
当地缺少资金，这可以理解，但为何不能更开放些，从外地或外国引进投资？那里离中国很近，只要政策得当，会有很多中国人去那里投资。都说要保护环境，可是这种自然状态让我们见到的是路上尘土飞扬，村中污水横流，并不见得环境好呀。
我想，伊尔库茨克只靠炼油、炼铝、发电和军工不是长远之计。那些产品的附加值逐渐降低，这是全球大趋势。弄不好经济不仅不发展，还会倒退，百姓的收入也会下降。伊尔库茨克必须发展服务业。服务业靠的是人口密度。整个伊尔库茨克州近300万人分散在十几个小城市，只有一条铁路和几条普通公路相连，服务业无法发展。如果能重点建设中心城市，让300万人集中在一起，会产生很多新产业和大量就业机会，人均收入定将大幅提高。看看全球城市状况，越是大城市人均收入越高，这是普遍规律。

伊尔库茨克有那么好的大学和科研院所，有那么多高素质人口，这些都让中国人羡慕。那里要是长期不发展，甚至衰落下去，那就太可惜了。我衷心希望伊尔库茨克能走向繁荣，也希望全俄罗斯走向繁荣，希望我们两国作为友好邻邦能共同富裕起来。

奥利洪岛的简易渡口，人们在烈日下排队等候

奥利洪岛，汽车拖着百米烟尘奔驰在土路上

薇拉来信 5

您对我们这里的描述让我很伤心，我都快哭了。可是仔细想想，您说的都是实情，平时我也能看到，有点熟视无睹。经您这么一说，我也发现问题很大。

父亲去过中国好几个城市。他说，中国的基建投资非常大，各地机场和火车站都建得又大又漂亮，高速公路很多是双向六车道八车道，高速铁路已经连成网，所以中国人到了我们这里很不习惯。他还说，俄罗斯基础设施的确太陈旧落后，需要找一找原因。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好像有花不完的钱，我们却没有钱搞建设呢？

明天是周末，我们全家准备开车去贝加尔湖边，就是安加拉河发源处。那里有我们的木屋，我们可在那里住两天。你们去过那一带，还说景色非常壮观，就像大海一样。太远的地方我家去不了。路不好，奶奶不能承受。奶奶也说，要是能建起宽阔平坦的公路该多么好。

贝加尔湖边，安加拉河源头

贝加尔湖边，安加拉河源头

我的回信 5

你提的问题非常好！中国一年消耗的水泥比其他国家的总和还要多，因此被称为基建狂魔。中国人自己也常问：国家哪来那么多钱投资基建？我想详细说说此问题，因为当今世界经济的很多方面都与此有关。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可以说，中国的基建资金来自土地增值。各地政府一年的卖地总收入在五千亿美元以上，相当于俄罗斯全年 GDP 的三分之一。这笔钱大部分投入了基础设施建设。
中国的土地怎么能卖那么多钱？那是由于这些年的快速城市化，几亿人从乡村迁入城市，从中小城市迁入大城市。不妨做个简单计算。假如每个迁入者一年为城市增值两千美元，五亿人就是一万亿美元。这其实是大大低估了的数字。

还可从另一角度观察。城郊土地种粮食每公顷收入两千美元，变成住宅和商业用地后，收入能提高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当然，前提是城市有足够密度的人口来实现这种增值，否则，新建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只能变成鬼城，毫无价值可言。

由此可见，中国的优势在于东部沿海集中了全国一多半人口，这些人又逐渐集中到都市圈。世界发达地区几乎都是都市圈。东京都市圈人口和 GDP 均占全国 30%。首尔都市圈人口占全国近半，GDP 占 70%。莫斯科都市圈占全国人口 1/10，GDP 占 1/4。但无一国家像中国东部这样集中如此多的人口，而且是在近20年内迅速形成，由此导致巨额土地增值。中国的基建投资就是这么来的。

俄罗斯和加拿大很相似，同样地广人稀，人口出生率低，同样能源产业发达。但加拿大大量吸收国外移民，本世纪内人口从3000万增长到 3700万。同期内俄罗斯人口却在慢慢减少。加拿大长期保持经济活力，应该与此有关吧？如果俄罗斯不改变移民政策，经济前景堪忧。一旦国际油价再次大跌，国家恐将面临深度经济衰退。

我当然不希望看到这种前景。可是，在普京治下这种前景已逐渐显现。

薇拉来信 6

父亲仔细读了您的信，认为您的分析很有道理。他也主张俄罗斯应该引进外国移民解决人口问题，只是这件事在俄罗斯做起来比登天还难。西欧和北美有吸收外来移民的传统，俄罗斯没有。我们有点像日本，自己不生孩子，还不想让别人来，宁肯人口一年年减少

。
其实伊尔库茨克地区和别处不同，这里大约有 1/4 蒙古族人。俄罗斯人来之前，这里就是蒙古人的天下。现在却不想放更多蒙古人进来，更不允许其他亚洲移民。一些人对中国人特别敏感，害怕中国人会蜂拥而来。中国人太多了，几百万人流出去毫无感觉。他们一下子来到俄罗斯东部就不得了。这里总共还不到一千万人。听说很多中国人在东南部开办农场，当地人都成了中国人的雇工，把一些老年人吓得不轻，总担心自家地盘让别人占去。

父亲更担心的是油价问题。他说，整个国家好像一门心思靠能源吃饭，拼命增产石油和天然气，然后拼命扩大出口。一年3000亿美元财政收入，一半靠能源。一旦油价跌去一半，不知以后靠什么挣钱养活自己。父亲说，一年几百亿美元军费，还有几百亿搞社会福利。军费正逐年减少，社会福利却是减不下来。大家依赖惯了，一旦没钱搞福利，后果不堪设想。

奶奶最反对到处去打仗。她说，这里打那里打的，问题没解决，要打的地方越来越多。我也感觉这样下去不行。一开始是打车臣，那还是内部冲突。后来去打格鲁吉亚，打乌克兰，现在又去叙利亚打。不知道这样打来打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父亲说，都是民族主义在作怪。普京想让大家支持，靠的是两件法宝，一个是社会福利，另一个就是民族主义。他不担心西方国家制裁。制裁了他才有话说：看了吗，经济下滑都是让制裁搞的，没政府什么事。

您说，俄罗斯有没有可能和西方国家搞好关系，不用再去打仗？

伊尔库茨克新建商业区

伊尔库茨克市郊

我的回信 6

说来有意思，很多群居动物都爱群殴。在电视上看过猴群和黑猩猩群的大规模群殴，打得昏天黑地。要是跟人类比起来，那可真不算什么。人类几千年前就把群殴搞到几十万人了，到二次大战又弄到几百万人相互厮杀。那已是群殴的极致。

人类为什么会照死里打？那是从灵长类继承来的，为争夺生存空间。从狩猎采集时代就开始争夺，到农耕时代和工业时代还是争夺。两次世界大战争夺的是能源和工业原料。二战初期希特勒突然放过英国转头进攻苏联。史学界有人说，那是由于德国发现能源不够用，必须拿下你们的巴库油田。历史给苏德两国开了个惨痛的大玩笑。

薇拉，你注意没有，二战之后西方国家之间不再打了，60年代之后他们又从亚非拉撤出，殖民地也不要了。为什么？也许原因很多，例如人类变文明了，殖民地不好管了等等，但关键之点是发达国家已无需再用传统方式争夺天下。他们有先进技术和产品，可以用产品去交换，什么都能换来。落后国家自己不能生产，不得不去换。于是，整个世界重新洗牌，建立了一套全新游戏规则，即市场化规则。全球市场竞争代替了群殴。

发达国家保持强大军力，就是为了维护这种新型世界秩序。你可以不加入游戏，躲在一边悄悄挨饿。没人理会你。你想加入游戏，就得按规则出牌，否则便有好戏看。

70年代中东战争之前一直如此。石油危机之后，OPEC 弄了一套不同游戏规则。OPEC 有石油武器，非常强势，西方国家不得不接受，但那只是暂时妥协。为什么中东一直是国际冲突中心？那其实就是两套游戏规则的冲突。

如果说，苏联与西方的冲突主要是不同体制和不同价值观的冲突，那么，当今俄罗斯与西方的冲突已转为游戏规则的冲突。普京不想接受西方国家的市场化规则，便和 OPEC 携手与之对抗。无奈如今石油出口国地位式微，对抗手段越来越少。一旦油价大降，他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躲在一边挨饿，要么加入全球产业分工，按市场化规则行事。

俄罗斯只能选择后者。届时普京的一切军事扩张将变得毫无意义。

啰嗦了这么多，并未直接回答你的问题。我想你能自己找到答案。

薇拉，我们通信这么久，交谈如同多年知己。看了你的一封封来信，不仅了解了你和你的家庭，也加深了对俄罗斯和当今世界的了解。几千年的文明史，人类在一步步走向理想境界。当今世界仍充满矛盾和痛苦，但我们有足够智慧去探索和思考，有足够能力携手共进，把世界变得更美好。你说是吗？

薇拉来信 7

与您通信好像在读一本书，一本观点独特的书。您那么乐观地看这个世界，真好！我也很乐观，只是很多事还看不了那么深。从小父亲就督促我多读书，多思考。我一直在努力。
好消息是，我的汉语水平长进很大，读中文已经不那么吃力了，听力也好了很多。坏消息是，写中文还是那么费劲。（笑脸）

真想直接用中文与您通信。上次和家人去湖边木屋时，我试着在纸上用中文写信，然后拍下来发给您。我的电脑装了中文系统，可是学汉语不能总用电脑打字。要不打来打去还是不会写。写了一段后，发现我的汉字写得太难看，不敢发给您了，要不得让您笑话死。

给您发去我写汉字的照片吧，至少可以证明我努力了。等我好好练练，一定会用中文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