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之境

张明贵

春雨绵绵的夜晚，总是难以入眠的。那淅沥的春雨，一如亘古的诉说，有摧人肝胆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这雨声，心就锥刺一般难受。长夜漫漫，心思散淡不说，而且还百无聊赖。彷徨之中，又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话：无聊才读书！于是披衣起，坐翻闲书，当读到圣人语：未知生，焉知死时，就禁不住惶惑！ 照圣人教诲，首先要把活着的事情弄明白，这活着的事情，哪里会弄得明白呢？既然活着的事情弄不明白，那么未曾经历过的死亡，自然也不甚了然。而书页中哪些关于生死的人物和故事，就穿过绵密风雨的缝隙，一帧帧，一幅幅清晰地展开，思绪就倘佯在这无边的雨夜里…… 　　于是想到李白。李白为大唐盛世而生，为诗歌而生，天生喜欢诗歌和美酒。某天在友人处喝酒，傍晚回家时，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长江边上，时皓月当空，朗润如玉盘。 笙歌漫起，李白长袖飘舞，把酒吟诗于釆石矶。风过采石矶，浪过采石矶，夜空里的月亮荡漾在晃动的柔波中。李白诗兴大发，吟道：“我要掬你入口，我要揽你入怀”……然后纵身一跃，于是化作一道弯曲而美丽的弧线，消失在青草招摇的江水里。 李白从此未归。他来自仙界，不沾尘世凡俗，死得干净、洒脱；死得浪漫、传奇，如同他的诗歌一般飘逸。他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使古今诗人尽废。 　　又想到中散大夫嵇康，嵇康的死和李白不同，当属另一种境界。公元626年，嵇康遭钟会、司马昭构陷将处以死刑。刑场上，面对前来送行的三千太学生，嵇康气定神闲，从容地弹奏了《广陵散》，那铮铮琴声，神秘曲调，铺天盖地飘进每个人心里。嵇康弹毕，头颅高昂，仰天叹息：《广陵散》从此绝矣！而后从容引首就戳，时年39岁。 嵇康临刑前，既不大碗喝酒，也不大块吃肉，而是悠悠地弹奏了他那曲《广陵散》。刑场上响起的婉转琴声，狰狞的死亡瞬间被击碎，如同一片碎纸纷纷扬扬。其实，在刽子手杀死嵇康之前，嵇康的生命就随着《广陵散》飞逝了，因此《广陵散》及他的生命才成为了绝唱，一代风流就这样风云流散。 嵇康活得骨气，死得尊严，悲壮中透出高贵。 　与李白、嵇康相比，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算是古往今来的奇男子、伟丈夫了。 石达开19岁参加金田起义，20岁封翼王，24岁统千军万马，出广西，战长沙，江陵城外破清军江北、江南大营，屡次北伐，克湘军，清军莫撄其锋，战功卓著。左宗棠评其曰：“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诸贼之上……是贼之宗主而我之畏也！”左宗棠何其豪杰？能赢得对手的敬畏与敬重，翼王堪为大丈夫！至于屡战屡败的湘军统帅曾国藩，他更是不屑：“曾贼不敢与本王接战，战则败！”翼王何等自负！又何等脾脾六合，气雄千古！ 惜天不佑英豪，四川大渡河畔，英雄落幕，翼王以一己之身换数千部卒性命，只身前往清营。1863年6月25月成都东校场，石达开被判凌迟处死，凌迟处死是中国历史上最惨无人道的刑罚。受刑者须受刑三天，割3357刀，最高妙者，须割完最后一刀方断气。部将曾仕和没被割几刀，就杀猪般嚎叫起来。翼王睥睨一眼，喝斥道：“没骨气的东西，忍一忍不就过去了！”然后眉头不皱，神气湛然，内心安宁，直到最后一口气断绝，至死默默无声，真世间奇男子！ 翼王慷慨赴死，气壮河山，可谓轰轰烈烈！ 　瞿秋白的死，可以说是大义凛然。他在福建长汀县水口镇小迳村，被保安团截俘。随即押往宋希濂36师师部，之后被判徒出卖，身份暴露。1935年6月初，蒋姓浙江人令宋希濂就地处决。 早八时，瞿秋白泡了一杯浓茶，点燃一支烟卷，临窗坐定，研笔作绝笔：眼底云烟过尽时，我正逍遥处。九时二十分，瞿秋白神态自然，前往罗岭中山公园，师长宋希濂在背后向他行注目礼。到了公园，瞿秋白站定，对行刑队说：此地甚好！行刑队于草坪铺上红地毯，瞿秋白坐定，要求：一、坐着受刑，不可跪着；二、子弹不打头部。天地之间，面对大气凛然，鬼神也敬畏，瞿秋白的要求，自然得到对手的尊重。之后，瞿秋白高唱《国际歌》。歌毕，凝神端坐，此时背后枪响，子弹穿胸而过。瞿秋白没倒，似一尊雕塑伫立。 瞿秋白活得有骨气，死得有尊严。他为道义而死，为信仰而死，死得从容，死得淡定，不愧名士风度。 　人们常说坐化是生命的奇迹，高僧打坐，人随魂去，生命静静地转换，一如睡莲悄然开放。在这转换的瞬间，与其说生命终止了，不如说消失了。 《水浒》中鲁智深就是这样坐化的。在梁山好汉中，唯有鲁智深最具佛性。他是个胖大和尚，他一生很快乐，从来没有私仇，从来不报仇雪恨，既不为兄杀嫂，也不大义灭亲。他快快乐乐地普渡众生，既救落难者，又超度施恶者，一生所作所为，不掺杂个人恩怨，是梁山好汉中唯一的一个菩萨，这样的菩萨，当然以坐化写完人生最后一笔。所谓圆寂，也许就是，也应该就这样圆满而寂静。 鲁智深的死，是快乐的。 　　仁人志士在求生不能的时候，很重视慷慨赴死的权利，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信仰完整地活下去，不如选择死亡，将死看作一种意志与尊严的使命。 死可以明志；生却可以践志。 当死降临到司马迁头上时，他选择了生。司马迁出于公心，为李陵辩护，得罪了汉武帝，被处以一种令肉体与精神，自己与亲友都极为痛苦的生，那就好接受宫刑。假如就为此而死，他也不失为谏臣，但司马迁毅然选择了生，这是令世俗瞠目的叛逆之举，是勇敢与崇高的跨越，是观念伦理决裂的杰出代表。 司马迁弃一帝而得天下春秋，伟哉！壮哉！ 屈原选择死，司马迁选择生，都是崇高的。他们选择死与选择生的思考世代延续。这种思考，构成了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隆起的脊梁！ 　　电影《安魂曲》尽管获得了奥斯卡奖，但几十年来那位美国导演一直在误导观众。编导从商业文明立场把莫扎特创作《安魂曲》与巴尔扎克创作《人间喜剧》作了同样解读，认为莫扎特在金线的压力和魔鬼的诱惑下辛苦劳作，力竭而死，他们没法理解和领略一个艺术天才的灵魂及其生命绽放的花朵。正如历史上那些志士仁人，或为人格完美，或为道统气节，或为大义正义，或为信仰信念而献身，是平庸之辈所不可企及的。正如莫扎特写《安魂曲》写着写着写进去了，随着《安魂曲》而远去，死亡变成一道美丽的彩虹，向永恒的天空缓缓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