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老人罐罐茶——刘博

归帆人倚楼

关中道上，人无不同，物无两样。从东边的潼关合阳到西边的陇县千阳，从南边的周至户县到北边的泾阳三原，人皆吼秦腔，咥然面，或秋播夏收，春播秋收。关中人皆生性勤劳、刚韧豁达、生活俭朴。年长者皆敬上苍、眷土地、惜粮食！关中老人多爱穿粗布衣，抽旱烟，戴圆片石头镜，听秦腔看大戏，吃馍喝酽茶。

酽茶就是罐罐茶，用铁罐铜壶等煮茶而饮。罐罐茶是关中地方极普通的一种喝茶的方式，老人喜饮之。在关中农村冬季的乡集庙会之上，天气若好便会有多个熬煮罐罐茶的茶摊摆在某一角落。

摆茶摊者多是老人，喝茶者也以老人为多。一个简易的小泥炉、一个小风箱，几条老旧的长条木凳，两三张陈旧的茶案上摆放十几个粗瓷小茶杯。条凳和茶案围放在煮茶者四周，煮茶者在泥炉上架一大铜壶，壶身全被烟熏黑，只有壶把呈赤铜色。壶嘴高于壶身，壶把又高过壶嘴。壶内注水约四五斤，壶下碳火猛攻，壶水渐开。煮茶者抓起一把极廉价的陕青茶或一块自制砖茶，投入壶内。茶叶立时舒展开来，随着壶水上下翻滚，极舒服的那种。碳火不断猛烧，火苗从壶底直射而出，火苗时红时青，视之有暖和之感。壶水也由白变红，由红而褐，白冒溢出，随之浓浓的茶香慢慢飘出。

色味极浓时，遂停火，提铜壶，倒茶入四五个小茶壶内。每小壶茶售卖两三元钱，买者付钱尽饱喝。此时，茶摊四周的条凳上，已坐满饮者。多是乡里熟人，常以老兄老弟相称。喝茶者个个头戴圆顶棉帽，着粗布棉衣棉鞋；面黝黑，皱纹深，手粗大，须发白，戴石头镜，咬烟锅。茶入杯，开始喝茶聊天：说三国，谝水浒；感慨岁月沧桑，人生无常；又说人生知足，活到如今七八十岁已够本了；走过哪州踏过哪县，当年羊肉泡馍一顿咥三碗，也说如今瞌睡少，爱数钱……。一人说，余者听；讲到伤心处皆不言语，只顾埋头喝茶。讲到高兴处皆大笑，咬着烟锅点点头。

喝下茶，又夸煮茶者手艺好、茶叶香，一人夸众人和。茶叶本是陕南出产的青茶，却要夸赞说：好过南方的西湖龙井茶。铜壶也是出自乡里铜匠之手的普通铜壶，却也夸赞说：是当年老佛爷出逃西安后，流出宫里的御壶。也夸乡里的孝子贤孙，也骂村里的恶妇泼妇，说陈事旧事，叙新事趣事。你说甲我说乙，你说东他说西，煮茶者听而不语，笑而不答。只管茶完添茶，茶凉再热茶。

喝茶者从晌午端一直喝到谝到太阳落山。茶喝多了，尿泡受不了，便去麦草秸背后撒泡舒服尿，继续喝继续谝。肚子饿了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干馍或半片锅盔，就着热茶，一口馍一口茶的大咽。尽兴了便走，未过瘾者再谝再喝。我走了他来了。一天下来，喝足了茶抽足了烟；该夸的夸了，该骂的骂了，便觉心里舒坦。天黑回家后，便安然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便觉胃口大开，又咥了崮堆一老碗然面，又好像年轻了几岁。过上几天，心情烦了茶瘾犯了，又去集上茶摊，约几个相好对劲的老哥们，喝茶谈天地，聊天说古今。喝茶时把所有的不快和烦恼，全都喝到肚子里化成一泡热尿，撒入大地了。

亦有在家天天煮茶者，煮茶时就地取材，用胡基或砖头垒一三角灶。其上放铁罐，自汲井水灌入。其下用麦草点燃，再添枯枝等焚烧，沤烟时用蒲扇扇。待水开手抓茶一把，投入罐内。时间不大，茶便煮好。早上喝晚上喝，邀来故友旧朋喝茶聊天，享受时光，满足胃欲。

喝酽茶者只要茶色浓茶味苦，便是好茶。茶品的好坏与高下便不重要了。

关中老人喝下的茶虽苦，但可暖心，他们从茶中品出了人生百味，品出了人生无常。他们洞释了天地人生，他们看透了红尘凡世。他们懂得了苦中有甜；他们知道福不可重享。

关中老人既是耕耘一生的劳力者，又是释然一切的智慧者。他们豁达刚韧、吃苦耐劳，不怨天不尤人。

关中老人天天喝酽茶，幸福一辈子！

作者简介:刘博，陕西武功河道人。关中民俗研究者传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