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秋红走了快一个月了。这两天，我终于想开些了。</p><p class="ql-block"> 走就走了吧。那个罪，一般人扛不住。听不见，说不出，尤其是换不成姿势、动不了手脚……最后一次出院回家，两手还用约束带绑着，使她不能一再拔了胃管。到后来，我把约束带一根根解下来扔了，因为秋红的双臂，瘫痪到不能稍微移动，至死，都没能改变一下姿势。</p><p class="ql-block"> 走就走了吧。那个罪，一般人扛不住。只能小口喂喂水；营养支持，全靠胃管输进营养液。家里无论做了什么好吃的，她连看都看不成----她没日没夜地瘫着，全靠电动床帮忙换换体位。人工也不是不行，但是极容易弄疼她。她的双腿如同双臂，一个姿势不变。我不止一次轻拉她的脚踝，希望帮她把腿拉直，让她稍微舒服一下，但她马上就疼得叫喊。</p><p class="ql-block"> 而且她的双腿，左腿压在右腿上，月复一月无法分开。两腿之间，我先用海绵垫隔开，后来，海绵垫又换成多层软纸。后者的好处，是软而干燥，两腿叠压处，不易溃破。</p><p class="ql-block"> 走就走了吧。那个罪，一般人扛不住。她有话说不出，一切都要靠我们猜。脑膜转移，无异天塌地陷。先是看不清，跟着走不稳，很快就坐不住，没几天，起床都成了奢望。我帮她穿好衣服，扶她坐起来，还不能松手；暗暗喘口气，猛一发力，才能把她抱上轮椅。腰后来不给力了，我不得不靠止疼药，才敢去抱她。但是有时候轮椅太混蛋，一碰，溜了，后撤了，我和她，就都摔倒在地。有时候越是气力用尽，那混蛋轮椅就越是故意玩儿坏，让我们发力抱起三四次，都不能坐进去。好在我还没有笨到家，多少次扑倒，都只摔了我。她在我怀里，毫发无损。</p><p class="ql-block"> 走就走了吧。那个罪，一般人扛不住。再后来，就不用起床了，因为日夜疯长的肿瘤，把她折磨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她一点儿都坐不成了。她没日没夜瘫在床上，连头部换个方向，都需要我轻轻搬动。她说不出话，也不企望倾诉。她说的最后一个完整句子，还是护工小赵转告我的。病房里，小赵帮她跟我视频，问她手机里那人是谁。她居然认出来了，高兴说“那不是我老头儿吗”！再后来，一直到咽气，她都没能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企望去用力倾诉。这很像她一生的为人，格外话少，而在心里边，盛进了山重水复、悲欢离合。</p><p class="ql-block"> 走就走了吧。那个罪，一般人扛不住。从确诊到离别，三年多，她最多哽咽过三次，却不曾一次掉泪。有一回已经满眼泪水，她用力笑一笑，愣没让它们掉出来。确诊报告到手，她看了看，放到一旁，叹口气说，死倒不怕，就是舍不得你和孩子！</p><p class="ql-block"> 三年来，她没留遗言。她说我死了，你跟谁谁再成个家吧，一个人太冷清。再就是不想入土，不肯给生者找麻烦，希望撒海。但是这个愿望，当时就被我干掉了。大海太大也太冷，想想都怕！火化后，我和孩子们第一时间就把她抱回家。抱进卧室时，不锈钢骨灰盒，一片温热。</p><p class="ql-block"> 走就走了吧。那个罪，一般人扛不住。胃管、尿管、氧气管……洗个脸都没办法，每天，只能用浸了水的棉球一点点擦。眼角用棉签小心蘸。鼻子堵了，用吸管一次次吸。鞘注用的甲氨蝶呤，一种化疗药，副作用专门毁口腔。一直到走，她的嘴都流血不断。每天口腔护理，盐水浸泡的棉球要用百多个。那时候我买医用棉球，论斤。每天擦，每天流。她乖乖地配合。疼得狠了，嘴就不由自主咬上。我就冲她张张嘴，示意她再张开，她就听话地再张开，不出声，不倾诉，忍着剧痛，听话地配合。</p><p class="ql-block"> 她说不出话，也不企望说话，看不出她想倾诉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有很多很多话、很多很多话。夜里每次俯身看她，无论开灯关灯，十次有九次，她都在大睁着眼，看着看不远的远处。我就用力亲亲她额头，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双眼，贴着她耳朵说“睡觉觉吧、睡觉觉吧”！她用眼神顺从地答应，等我再一次起身看，那双大眼睛，还在月光里闪亮。</p><p class="ql-block"> 从炉火里退出来时，一抔银白。一根修长的腿骨，美丽而光洁。我拣起头骨。额头下，是眼眶。神奇的是，眼眶那里，竟显著地烙印着一片笑纹。那微笑的纹路清清楚楚，完全不需要寻找和想象，而是有如刻画。为了装袋，骨殖需要破碎。但是那块留下了秋红永恒笑纹的额骨，工人们完好放入了。</p><p class="ql-block"> 秋红对我和孩子，宽松了一辈子。一辈子没提过要求，没跟我吵过架。当然也曾气愤过，但却不曾吵过一次，甚至不曾大声过一次。插队当兵打仗……几十年，没跟任何人有过不愉快。大大小小的委屈，她从不诉说，几乎一字不提。她对这个世界抱有的温情，与生俱来、不可动摇。她是个严肃的人。但是对任何人，她都是一片温暖的光。她是一个不知道怨恨为何物的人。</p><p class="ql-block"> 现在，这个大眼睛的好人不在了，我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她。我把她抱回卧室。不锈钢骨灰盒的正中，是我别上去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她的参战纪念章。骨灰盒上，有一幅她的半身像。她美丽满足明朗地笑着。带框照片落了灰尘，我也不擦----我把她贴在胸口来回蹭、用力蹭，蹭过后捧着再看，能听到她亲切的笑声，那亲切了35年的笑声。</p> <p class="ql-block">秋红对这个世界的善意和温情</p><p class="ql-block">与生俱来不可动摇</p><p class="ql-block">她是一个不知道怨恨为何物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跟我结婚时</p><p class="ql-block">秋红穿的</p><p class="ql-block">就是这件夏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坐进轮椅</p><p class="ql-block">还需要绑上</p><p class="ql-block">否则一会儿就出溜到地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她说不出话</p><p class="ql-block">也不试图倾诉</p><p class="ql-block">但她心里边</p><p class="ql-block">盛进了山重水复、悲欢离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没生病时</p><p class="ql-block">秋红包饺子</p><p class="ql-block">从来不喊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她说不出来话</p><p class="ql-block">但是每次一见到儿子</p><p class="ql-block">她的满足无以复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