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畜之间

致远斋

<p class="ql-block"> ——读金庸《天龙八部》</p><p class="ql-block"> 公元1963年,金庸先生开始撰写《天龙八部》并在香港《明报》连载,距今已经一个甲子。那一年,也正是我出生的年份。</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的同事兼师友曹老先生手捧《天龙八部》,读得没日没夜,读得天昏地暗。当时我很不解,不知道为什么一部武打小说竟会将先生迷成这个样子。</p><p class="ql-block"> 此前,我一直以为“天龙”是一个部落,一个集团,或者是一个地名。“八部”是八部书,或者被写成八部的书。直到后来接触一些关于敦煌莫高窟壁画的资料,才知道“天龙八部”原来是佛教的八种神道。他们人不人,畜不畜,介于人畜之间,而且每种神道的人性与畜牲性多少更是不同。</p><p class="ql-block"> 金庸在《天龙八部》开篇《释名》中写道:“'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干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天是神道,较人为高,其余七部具有神通,处境介于人与畜生之间,恶性较人为重而较畜生为轻。金庸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宋、辽、大理等国的故事。依我看则是以宋、辽、大理等国为时空载体,极写人间万象。</p><p class="ql-block"> 以佛国为镜鉴反观人类世界,无论是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利益集团,哪一个具体人,都有正确与错误、光明与黑暗、文明与愚昧这样相互对立的矛盾两方面。说到底,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利益集团之间的相互关系,通通表现为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也就是人的本质。在人的相互关系之中,如果将“人”和“人性”界定为人类所追求的完美目标,那么,世界上千差万别的人就几乎都在“人”的等而下之了,即金庸说“非人”,只是要么人性多些,要么“非人”性多些。——这就是人类的真实存在。《天龙八部》表面上写国家之间、民族之间、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冲突,实际上,却深刻地揭露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相,揭示了人性的两重性。</p><p class="ql-block"> 《天龙八部》结构恢宏,场面巨大,情节波澜壮阔。金庸写逍遥派掌门无崖子曾经设下一个珍珑,一旦解开它,便解开了武林各派的恩恩怨怨、事事非非。读《天龙八部》,我觉得在这个鸿篇巨制当中也存在一个“珍珑”,那就是雁门关外乱石谷的那场血雨腥风。整部《天龙八部》的全部情节几乎都是围绕这个棋局展开,随着这个“局”被抽丝剥茧般逐渐解开,整部小说所涉及的所有派别、利益团体之间的恩恩怨怨,甚至是民族之间、国家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便迎刃而解了。观其男一号萧峰的一生,便是这个“局”中人困惑的一生,不断追求的一生,更是为“居”所困、努力破局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段誉是《天龙八部》中一个重要人物,差不多是第一个出场,又是最后一个收场的角色。但与萧峰比起来,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看戏者,他观看武林各派打打杀杀,他观看各派别、各国家之间的你争我夺,他观看大好河山壮美景色,他观看人世间人情冷暖、卿卿我我。与段誉相比,萧峰则更是一个男子汉,一个人生价值的追求者、实践者。萧峰是雁门关外乱石谷中那场厮杀之中幸存的婴儿,一直生活在别人设定的恩恩怨怨的迷局之中,也一直生活在破解身世之谜、人生之谜、民族之谜的棋局之中,甚至情愿为化解人间恩怨、民族之间的恩怨而自陨生命。而段誉以大理王子之身,看尽了花开花落、看尽了棋开局散之后,便潇洒地做起了大理国的皇帝。</p><p class="ql-block"> 《天龙八部》写了众多武林派别和武林人物,少林寺、丐帮、逍遥派、星宿派、青城派、太乙派、伏牛派、无量剑派,除了萧峰和段誉外,作品中的重要人物还有逍遥派掌门虚竹、大理镇南王段正淳、吐番国师鸠摩智、天山童姥、星宿老怪丁春秋、与北乔峰齐名的南慕容、丐帮众长老、四大恶人、少林派玄字辈各长老,所涉人物有人统计多达二百余。金庸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无论写多少个派别、多少个人物,都能写得你就是你他就是他,绝不雷同,而且对人物性格特点都进行了辩证的考量,能够认真梳理每个人物性格的矛盾冲突。</p><p class="ql-block"> 乔峰,后改名为萧峰,或许是《天龙八部》中人物最丰满、最正面的形象。作为武艺高强、铁骨铮铮的汉子,也难免因为自己的契丹出身而耿耿于怀,也难免为阿朱阿紫姊妹的柔情而软化,甚至也难免为兄弟义气而自弃宝贵生命。段正淳,大理国的柱石,风流倜傥,不但用情不专,而且处处留情。少林寺主持玄慈,正义凛然,佛理高深,虽然有敢于承认虚竹是自己私生子并为此付出生命的勇气,但终于佛道有亏。虚竹,本是少林弟子,曾经口不离经身不离戒,但最终身破色戒与杀戒,改换师门做起了美女环绕的逍遥派掌门。慕容复父子以恢复大燕国为己任本无可厚非,但为达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无法取得人们的理解和同情,慕容博盗读经书,滥杀无辜;慕容复不仅视王语嫣的爱情于不顾,甚至认恶人为父。游坦之,心地善良,但胸无城府,善恶不分,任人摆弄。至于段誉,只是一个轻薄子,大理国的纨绔王子,不顾伦常的好色之徒。再至于如段延庆等四大恶人、星宿老怪丁春秋、逍遥派天山童姥李秋水、西域鸠摩智等等,尽管各有各的遭遇,各有各的理由,但大都杀人如麻,蛮横无理,无论其人格还是做事,更是等而下之了。各色人等的品性差异、人格高下的不同,就如天龙八部中八部神道的人性差异一样。</p><p class="ql-block"> 《天龙八部》不仅写了众多男人,还写了众多女人。作为大家写手,金庸将这些女子都写活了,写得极鲜明。就像《红楼梦》,不用出场,一听说话便知道这女人便是王熙凤。就拿段正淳的几个女人来说,妻子刀白凤妒性十足,情人秦红棉明朗爽快,甘宝宝温婉钟情,阮星竹俏美爱娇,李青萝貌美心忍,马夫人郑敏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刀白凤因为段正淳的处处留情,索性献身于天龙寺旁的“流浪汉”,然后出家为尼。郑敏风流成性,随意上床,为达个人目的甚至捆绑、残害段正淳。而其他情人大都爱得深沉,甚至为爱相互怨恨追杀。再说段正淳的几个私生女儿,木婉清、钟灵、王语嫣、阿朱、阿紫,抛开小说情节的耦合,抛开这些女子与段誉等人之间的恩爱纠葛,单单是这几个女子的形象及性格特征,就足以令人称道了。木婉清的清,钟灵的灵,王语嫣的嫣,阿朱的痴,阿紫的顽,经常在读者眼前闪现。</p><p class="ql-block"> 阅读《天龙八部》,时刻让人体会到金庸先生的渊博学识和深刻哲思,读武打好比读人生。“本派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第二回)——是做人的根本;“他心中平静,水声轻悠,湖上清香,晨曦初上,但见船尾阿碧划动木桨,皓腕如玉,绿衫微动,平时读过与江南美女有关的词句,一句句在心底流过”(第十一回)——是人生的高境界;“‘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属下品了。”(第十二回)——是人生的大学问;“'……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颗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尾巴”(第十二回)——是人生的希冀与残酷现实的矛盾;“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第三十一回)——是人生成败的辩证法。如此段落,俯拾皆是。掩卷遐思,予人以智慧的启迪。</p><p class="ql-block"> 著名文学评论家陈世骧评论《天龙八部》,“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盖武侠中情、景、述事必以离奇为本,能不使之滥易,而复能沁心在目,如出其口,非才远识博而意高超者不办矣。”“其终属离奇而不失本真之感,则可与现代诗甚至造形美术之佳者互证,真膺之别甚大,识者宜可辨之。”可谓致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