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3 我的外婆👵

陶君

每次来到外婆的坟头，摆上菜肴，上香点烛，冥钱燃起，灰屑如黑蝴蝶满天飞舞，我给外婆说着话，让她安息，我们都很好，那时，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湿的⋯⋯

外婆是生病走的，肝癌晚期，据我妈说：拉去医院，医生摇摇头，只给了几粒大米似的白色小药丸。

不到半年就去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我刚生下囡三十二天，身体还在恢复中，新做母亲的我完成没有养育的经验，全家都围着我母女转，家里充满了喜悦，热闹非凡。

突然，噩耗传来，外婆走了⋯⋯全家悲痛，急着都去奔丧。

我妈说：＂天冷，你就不要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家照顾孩子吧。＂

一下子，家里，只剩我和襁褓中的囡，是那样的寂静，客厅黑色的大理石地板，阴森森的冷，无限悲凉，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可以想象，外婆家满院的泥泞里人来人往，外婆安静的躺在灵床上，闭着双眼，再也听不到唤我君君了，永远不和我亲热了……

出殡那天，我站在家里六楼南面的阳台，传来吹响器吹吹打打的哀乐，透过高楼的弄堂，前头打着白幡，桥上一片着白帽白衣白裤的白色人群，八人抬着黑色的棺木，那是外婆的送葬队伍。

外婆来了，我喊着外婆，眼泪哗啦啦的流，这时怀中的囡也大哭，没有哄，任由她哭，送外婆一程吧。视线被高楼遮挡，急忙跑到北面，开窗户还能见到白色队伍，一直流泪不止，直到看不见消失，听不到一丝哀乐⋯⋯

那一幕，很长一段时间，我一见这桥，脑海里浮现那一天的悲痛欲绝⋯⋯

外婆活了七十七岁，辛劳操持六个子女成家立业，完成了她一生的使命。

外婆离开我们己有二十八个年头，要是如今还健在，应该是百岁老人了。

外婆是家里的长女，上过学堂，家里殷实，衣食无忧，太公把外婆宠上天的。

太公在邻村给外婆找了门当户对的婆家，外公清秀书卷，外婆和外公一见倾心，陪嫁是几十亩的良田。婚后，俩人相亲相爱，如漆如胶，但好景不长，没等外婆把孩子生下，外公生病撒手而去。外婆生下小孩，被太公接回娘家。

那时，外婆痛失爱人，不知是怎样经受住这残酷的打击？

改嫁到高家村和我的外公再婚，太公怕外婆二婚受委屈，还是像初嫁一样给足了嫁妆，依然是几十亩良田，还多加了银元。

外公矮小、话少、老实、穷苦，在家排行老四，大家喊年轻的寡妇一一外婆叫＂老四大妈＂。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像宋庆龄，干净的前额，乌黑发亮的头发往后梳，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梳着宋庆龄标志性的盘发，方盘脸，白皙饱满，大眼低鼻，中等身材，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衫和阔腿裤，打扮得很整洁，高贵、端庄、贤淑的气质。

这家肯定是外婆当家，操持家庭生计，外婆很有商业头脑。

住着茅草屋，拿出陪嫁的所有银元，全部购了良田，外婆说：房屋不生钱，田能生钱。外婆家在高村大概有二十三亩田，是小康之家。

解放了，外婆家的田全部充公，断了生计，还差点被评为富农，那年月政治的味道特浓，要是被评为富农的话，批斗不用说，属于家庭成分不好影响子女的前程，外婆四处寻人说情，勉强在高村被评了中农，换个村就是富农。

那时，外婆只能参加生产队劳动养家糊口，又遇到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日子过得极度拮据。

听我妈说：有一次，外婆叫大舅去把生产队分的一碗白米饭捧回家，在半路遭数人哄抢吃了⋯⋯

更不幸的是，外婆家的茅草屋被大水冲了。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三姨娘的三百元聘礼钱盖房。混凝土的平房，三间二居，坐北朝南，东面开正门，中间客厅朝南，对面一小块露天空地，用泥墙围起开了南门。

我不知道，这段艰难岁月，外婆拖着全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外婆，一个普通妇人，用自己的勤劳和坚强，硬是为子女撑着一个家。

我妈说：我就生在东侧最里间，外婆烧水接生的，外婆迎接我来到人世。

自从我有记忆起，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在外婆的柔声呵护和我的任性撒娇中，度过了一段温暖、快乐的童年时光。

我见生产队在养蚕，蚕宝宝很可爱好玩，我也要养，外婆说：＂蚕娇贵难养，养不活的。＂我当没听见，自己去讨了几只蚕和桑叶，养在小簸箕里，喂桑叶，没过数日，新鲜劲消失，就不管了，丢给了忙里忙外的外婆。外婆为哄我开心，白天黑夜喂吃喂喝，弄麦杆作茧，细心照料，最后记得结了二、三个白茧，兴奋了小半天。

那时，我不知道是给外婆添乱。

对我而言，做年糕是一年中最开心的事情，因为有热年糕可吃，但一般要等到半夜才能吃上，我小孩子熬不到这个点。

每次，外婆总温和的说：你先睡吧，年糕到了叫醒你。果然，每次都是半夜外婆把我推醒，一起拿着热年糕，蘸着红糖，津津有味的吃着，香甜好吃极了。

长大后，总也吃不到，和外婆一起吃过的热年糕味道。

有一天吃饭，我故意撒娇嫌菜不好，撅着嘴不肯吃饭，因为我想吃外婆做的糟肉解谗，外婆知道我的小伎俩，但还是左说右说哄我，仗着外婆的宠爱，呜呜的闹着不吃饭，外婆心软，只好依我。

后来，我才知道，糟肉是外婆准备的过年菜，只有在除夕那天，全家人聚在一起吃的，平时是绝对舍不得吃的。

那个年代物资稀缺，食物匮乏，不是像现在想什么时候吃就能吃的。

从小，我有头痛病，外婆总是叫我横躺在床上，拿起小板凳坐在床边，握拳缓缓的敲头，柔声的反复唤着：＂君君，睡吧。＂不久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成家后，头痛病也时时发作，老公和囡也帮我敲头，虽也尽心，但从未像外婆那样让我放松得安然入睡。

不知从哪天起，外婆开始信佛，发现商机，带领着自村、邻村的一大帮妇人，以念佛买佛为生，补贴家用，对此，姐妹们一直感激外婆。

有一次，外婆在家里聚集许多人一起念佛，村干部突然冲进，说搞迷信，大家四处逃散，刚好，我从外面玩得回来，见家旁边有许多人围观，又见外婆被村干部恨恨教育挨批，才知道出事了。外婆不服气，据理力争，但无用。外婆倔犟的性格，在生活中吃过亏。

之后，外婆搞起地下工作，偷偷摸摸小范围仍然在念佛。

几年后，宗教信仰自由，人人可以公开烧香拜佛念经了。外婆依然领着姐妹们念佛买佛，念的佛口碑好，从不少念只有多念，生意一直红火到老。

外婆67岁时，带着姐妹们去普陀山拜佛，还留影。照片里，外婆笑容温和，苹果肌饱满，腰杆毕挺，依然像宋庆龄，干净的前额，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衫和阔腿裤，还是高贵之气，脸上看不出，曾经岁月的艰辛和沧桑。

外婆的善良，好心肠，一直受到姐妹们的尊重。

我也回家上学去了，只有星期天和寒暑假来外婆家。

随着儿女们长大成家，外婆分了家，把好房子都分给了三个儿子，自己住在东面的泥墙柴间，只有二平方，仅放得下一张床、一个柜、一张桌子、一把藤椅、一个灶头。

外婆总坐在藤椅里念佛，胸前挂着黄纸，手里拔弄佛珠，嘴里轻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念一声放一粒佛珠，念完一串佛珠，取下黄纸用红笔点个小圈，又挂到胸前，循环往复，不知道要念几回才好。

我呢坐在床边，帮外婆剪黄纸，或帮外婆做饭，或和外婆聊些悄悄话。

回家时，外婆肯定要亲自送我过独木桥，路上是千叮万嘱过桥一定要小心。

那一百多米长的独木桥，狭窄，仅一人可走，若遇挑担行人，需站到桥蹲让行，桥下水深，有人掉下而亡。

所以，外婆每次担心，不放心，一定要看着我走到桥对岸，才挥挥手，意思叫我快回，我也挥手示意回应。

然后，外婆在桥那头转身离去，我在桥这头转身离去⋯⋯

外婆，你每一次温暖的呵护，每一份牵挂的心情，每一段细细的叮咛，是我心底那一抹最温暖的爱。

长大了，我忙着闯世界，去外婆家少了。听大舅妈说起：外婆在念叨你。

那时，我不以为然，来日方长，每次到过年才去看外婆。

大概在外婆走前三个月，隔壁邻居对我说，有个老太太在找你，出门一看，原来是外婆。

只见外婆扶着栏杆一步步挪上台阶，那样艰难笨重，我连忙去搀扶。她说：来看看我，又硬是放下五十元钱，给我即将出始的孩子。

稍作休息就要走，不肯留下吃饭，我去叫车送她，硬是被她拦掉，我拗不过她。就这样，外婆蹒跚地走了⋯⋯

原来，外婆是来料却心中最后的愿望，我竟然没有察觉，后悔莫及。

怎么没有意识到呢？怎么不多陪外婆聊聊天呢？怎么叫外婆一个人爬六楼？怎么不给外婆叫辆车送回去呢？⋯⋯

这一面，竟然成了外婆和我的最后一面⋯⋯

这一别，竟然成了外婆和我的永诀⋯⋯

也许，人就是在这样不经意分别的⋯⋯

数年后，读着席慕容的《送别》：＂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内疚和后悔，总要深深地种植在离别后的心里。＂

更是怀念我的外婆——周琴花。

外婆一生为子女精心谋划，发誓要供养子女出人头地，便一心要子女读书。

外婆生养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

重点培养长子大舅，大舅也长气，大学生毕业，文化人，由农村户口转城镇户口，吃商品粮了，往后日子家里大事小事都和大舅商量。

我妈老二，也是外婆的重点培养对象，就读剡山小学和嵊州中学，初中毕业。外婆给我妈许了一个工人我爸，那时，工人的社会地位高，姑娘嫁人先嫁工人，工人阶级是有钱有票，生活无忧的。

困难时期，家里实在没钱了，外婆只好让二娘舅和三姨娘小学辍学，送二娘舅参军，三姨娘嫁山里的手艺人，说是山高家不会被水淹。

小娘舅初中毕业，学了一名学艺。小姨娘，高中毕业，高考落榜，村里做幼师。

外婆，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撑着一个家，操劳一辈子，终于把子女拉扯成人，自立门户，过上好日子。

外婆走后数年，我家搬到离外婆的坟墓只有几百米开外。

在无数个梦里，我曾有两次和外婆相聚。

一次，外婆依然挽着发髻，穿着对襟衫，温和的对我说：君君，借八百元钱给我。

我说：外婆，不用借，给你。

醒来对我妈说：外婆没钱了。遂去坟前烧了许多冥钱。

另一次，外婆站在坟边，指着坟说：塌了，房子住不来了。

我和妈连忙上山，果然有一处坟塌了。遂子女们去修了坟。

从次，外婆再也没来托梦。

可我总会想起外婆，每次听到有人喊＂外婆。＂我总要回头瞧瞧，感觉外婆没走，走的是我的童年。正如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清明节前后，我总会去坟头探望外婆，外婆在地下，我在地上，阴阳相隔，再也难以相见，顿时默默流泪。

小姨婆相貌、神态和生活方式都和外婆相像，那是外婆的小妹。

今年九十岁，脸色白又净，饱满的苹果肌，身体硬朗，只有背驼。

一个人执意住在二百多方的老台门里，到处塞满了东西，但不拥挤也不空堂，放着佛乐，乐声平和，不紧不慢，既热闹又不吵。

她自己一个人炒菜做饭，洗澡洗衣，念佛拜佛，种菜。

“我天天浇浇水，看看菜发芽、开花、结果，很开心，很味道，”她这样对我说。

在小姨婆的身上找到了外婆的影子，我总算有点安慰，要是外婆活着，肯定也这般的开心⋯⋯